山與海的深度依舊,原鄉就還在那裡——專訪Nakao Eki Pacidal-鏡文學

山與海的深度依舊,原鄉就還在那裡——專訪Nakao Eki Pacidal
文|翟翱 2020-06-08


Nakao Eki Pacidal 人在荷蘭。疫情當前,人間艱鉅,我們透過Telegram聯繫,Nakao談創作,像遙遠的召喚,召喚她筆下的山風海雨,以及這座島嶼的另一種可能性。



原住民身分曾讓她自我懷疑

Nakao是花蓮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現年四十五歲。雖然她的小說常以部落為場景,然而在台北出生後,除了在花蓮念小學外,直到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前都在台北。在都市成長,會不會感到格格不入?她說投票時最有感,因為原住民要投山地或平地原住民立委,而投票箱前往往只有她一人。


這話談得輕鬆,成長過程中還是不免被異樣看待,「我小學經常被同學笑,有次哭回家,爸媽說不要理他們就好,兩三次後也就習慣了。第一次真正感受自己跟別人不同,是高三考大學時以原住民身分加分。後來回想,當時(1992年)考大學壓力之大,難免有同學對此感到『不舒服』。」


原住民考試加分聽起來像身分帶來的紅利,然而Nakao說所有曾動用這加分權益的原住民心裡都有陰影,會懷疑是不是沒有加分自己就沒資格上大學。「因為國家沒有給我們及非原住民正確認知這權益是從哪裡來的,以及這不是為了個人,而是整個群體。即使我在大學、職場都受肯定,可是直到我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才覺得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儘管從來沒有人質疑我。」


「無可避免,我們在看別人時總是去脈絡。」或許這正是她台大法律系畢業後,橫跨不同領域,從科學史到歐洲史、史學方法的原因。同時,她自言對純知識非常有興趣,創作也不限於原住民元素,奇幻穿越、歷史宮廷,甚至BL,都在她點化之下成為小說長河的金沙。



▲2014年,Nakao Eki Pacidal 參與原運,在路邊進行阿美族語教學。攝影/Savungaz Valincinan



藉小說展示不同的文化框架

2009年,Nakao赴荷蘭念歷史博士,2017年定居當地。2014年,她出版「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第一部曲」《絕島之咒》,藉一樁原住民研究生離奇死亡,帶出賽夏族矮人詛咒之謎,以及環繞這座島嶼,如月牽引潮汐,影響主角的各式咒念。最終,主角們合力投身創作,想透過文字解除宿命般的咒力。


一如夏宇的詩,「只有咒語可以解除咒語/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圖騰與禁忌,在Nakao筆下不是迷信,而是觀看世界的不同框架。《絕島之咒》有十萬多字,Nakao卻在一個月內寫完。她說當時內心浮現不得不寫的念頭,「《絕島之咒》其實是我博士論文的小說版,談傳統流失後,文化怎樣延續?文化如果是理解自己和他者的鑰匙,鑰匙不見了,我們要怎麼打開鎖?」


「這其實關乎你怎樣認知世界。在現今科學體系下,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其上沒有神靈或信仰,當人類覺得萬物都可以掌控,就會無限擴大,淪為貪婪。所以科學也是一種迷信,僅是理解世界的框架之一,不是絕對。」


《絕島之咒》表面上講咒力,其實呈現了文化滲入肌理,牽引主角命運,「這樣透過小說傳達世界觀,也符合原住民的史觀。原住民不會講大道理,只會坐下來跟你說故事,讓你自己摸索。因為道理過了兩三代就會被遺忘,可是故事可以一代代口傳下去。」


Nakao說演講時若談到祭典、禁忌等內容,開始前往往要酌酒點菸「告知一下」祖先。有幾次忘記她「祭祖」,結果講到一半不是螢幕黑掉,就是麥克風沒聲音。在外人看來或許是迷信,但一如她對科學的說法——世界是複數的,存有很多觀看的方式。有時,我們只需靜靜領受。


小說來自博論,Nakao坦言《絕島之咒》是累積十多年思考而成,寫完後一度以為自己要再等十年才能寫出下一本。豈料之後她筆力雄健,陸續寫了好幾部長篇:《一個沒聽說過的燕雲舊夢》以今昔對比,談相聲沒落;《巡台御史六十七與來自遠方的科學家》借穿越形式解答歷史謎團;《天為誰春》在虛實之間寫納蘭性德生於權貴卻長於詞人的哀樂;《掌上珊瑚》以懷抱演藝圈夢想男子遇上滿族少女為主軸,談文化認同與被入侵;《維也納之春》則是原住民追尋自我,遠赴歐洲成為音樂家,擺盪在不同文化之間。


對此,她說這跟2017年開始與鏡文學合作有關。「以前我是衝動型的人,做一件事要全部投入,結果就是整個人掛掉。寫《絕島之咒》時,白天寫博論,晚上寫小說,寫完好幾天下不了床。2017年我開始培養規律,寫作如果沒辦法寫滿字數,那就寫滿時數。也因為以前不規律,現在遵循規律,對我來說反而很有趣。」



▲參與原住民族路邊論壇。攝影/羅永清
新小說思辨正義的徬徨時刻

新作《沒有蟬鳴的森林》以一場俐落的暗殺起頭,結合政治議題與成長故事,是原住民版的戀愛加革命敘事;敘述原運團體因土地議題組織恐怖攻擊,島上政客成為目標,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主角泰雅族人「徘徊」是小報記者,被指派追查兩名親中商業大亨及政界人物謀殺案,正當輿論將矛頭指向獨派人士之際,卻在凶案現場發現以阿美族語寫的密碼,同時他過往心儀同學「歌樂」出車禍。徘徊開始懷疑,島上無聲的殺戮與他大學時期的原住民同學有關。本該歌頌的青春,在死亡的陰影下成為遙遠的餘音,革命也終歸幻滅。《沒有蟬鳴的森林》探問何者才是正義?追求正義而行不義之事,又該如何自處?


Nakao說,這類基進聲音確實存在原運裡,尤其是涉及土地正義或祭典時,「因為祭典是最不能妥協的東西,土地則是失去後就拿不回來了。」1997年大學畢業後她擔任國會助理,在前輩提攜下踏入原運,到今天已超過二十年,坦言「很多內傷」,「主流外界給我們壓力,部落對我們則有期待。一旦離開部落再回來,部落人們看你的眼光就會不同。問題是,你不是每次都能符合他們的期待。在外你要衝撞,在內又要『學習』、『受教』,很消耗。」


創作原住民文學,可以回應他們的期待嗎?「我只能實踐,不能掌握結果。現在我理解如果要投身運動,就要做好心理準備,別人的反應可能不如你期望,所以最好不要抱期待。同時學會把時間拉長來看,對自己好過一點。」


因此,她現在看待小說「有作者的思想,可以提供另一個理解世界的框架,當然最好。不過我更多作品出現原住民時,往往是小小的配角。我想讓原住民變成很尋常的背景,因為現實中你遇到的原住民就是一般路人,是很自自然然的,就像同性戀也是。唯有被歧視過的人,才會珍視自自然然這件事。讓焦點下的角色身分復歸平淡,成為讀者的日常,是我身為創作者可以做到的小小的事。」現在她寫小說如做運動,「每天花一點點時間做小小的貢獻,累積二十年就會很可觀。」


若說《絕島之咒》是試圖用不同的文化框架展示台灣,《沒有蟬鳴的森林》則是原漢兩個不同文化框架的正面衝突。蔡政府上台時,小英曾以總統身分為百年來原住民受漢人歧視壓迫道歉,然而傳統領域問題仍未解。政府推動轉型正義,卻不包括原住民,也讓Nakao錯愕,「更令我驚訝的是,我身邊很多漢人朋友在政界跟社運界,卻沒有發聲,連表示遺憾都沒有。那時我意識到,或許總有一天,我跟漢人朋友會站在對立面。」




▲Nakao Eki Pacidal 攝於歐洲友人家。



身處歐洲助她思考原漢關係

此外,身在歐洲也讓Nakao思考文化衝突,對位原漢關係。「歐洲最大問題是恐怖主義,我跟歐洲人聊天說,當有別於歐洲文化的東西跑到你們眼前,你們就覺得『無法理解』,歸咎於文化衝突。然而明明是可以理解的,否則我們如何理解西方。所以重點其實是『單向性』,歸根究底便是懶得理解他者。就像原住民哪個不是在漢人主流社會長大,一生都在努力貼近主流,漢人卻無法反過來理解原住民。」


因此,當森林沒有了蟬鳴,「暴力,是最後也最大聲的語言。」儘管如此,小說最後,Nakao仍以極溫柔的語言接住了裡頭人物的殞落:


「重巒疊嶂的雪山山脈就像呼應大洋一般,也有一半隱身在淺藍灰色厚重的雲裡。又是平原上一個普通的春日午後,但這島嶼的不論山巔海濱還是城市裡,都有人為島嶼的無知無言付出了能夠付出的最大代價。」


在所有物是人非裡,唯有山與海依舊,以同樣的心。訪問裡,Nakao常說自己老了,心態變了。現在她放棄完美主義,「以前從事原運會受傷,就是因為原運的核心概念是正義。政治運動要折衝衡量,正義卻是無法妥協的。」或許,《沒有蟬鳴的森林》她最後想接住的,也包括曾經的自己。



後記:名字,還有過去可言嗎?

《絕島之咒》曾提到:「名字,還有過去可言嗎?」小說裡,名字也是咒的一部分。她的名字也有段來歷,她2007年登記族名和族別,然而現行法律不允許使用沒有漢字的名字,所以她不願用漢字寫族名,因此並沒有改掉漢名,而儘量在現實生活中使用族名。不過因爲她多數時間在國外,且護照上使用的是族名,所以形成很詭異的情況——她在台灣以外的所有地方都可以不用漢字來寫族名。


我問她這名字有何涵義(其實我很怕這問題給她一種「漢人設想原住民名總帶有草木鳥獸意義」的獵奇感)?Nakao為我解答,「這名字本身倒沒有意思,就只是名字。Nakaw是阿美族常見的名字,在很多老部落都有Nakaw作為母親(祖先)的傳說,在太巴塱也是。歌謠裡也有提到Nakaw是太巴塱的三個母親之一,奇美部落也有類似的祖源歌謠,不過,Nakaw是標準的阿美語寫法,我的名字寫成Nakao,是因為家裡比較日化,採用日語拼法。」


所以,名字真的有過去,也需要爭取,才能真正屬於自己。




好書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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