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地方荒謬鄉土劇大亂鬥,陳思宏彰化三部曲單本特價$234起
鏡文學
2025-06-16 14:2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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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頭三姊妹》原價:$315優惠價:88折,$277

搗爛性/別、政治與文化的嘲諧悲喜劇。彰化三部曲最終部

 

《樓上的好人》原價:$294優惠價:88折,$259

以女性視角詮釋從島嶼到歐陸的不羈冒險,逼視自身的傷痕與心結

 

《鬼地方》原價:$266優惠價:88折,$234

陳思宏創作母題「永靖」復歸,刻劃時代對小人物的輾壓,一探眾人心中的廢墟

 

 

陳思宏彰化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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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頭三姊妹鏡文學
陳思宏第三部彰化在地小說剋是傷害、是約束,是帶著刀鋒的愛……。她們剋父母、剋伴侶、剋孩子甚至剋死了夏天她們是有名的破格掃帚星,社頭痟查某她們知道所有事情你願意和不願意承認的所有事情她們知道,有人就要死了……。這裡最多的不是芭樂、襪子或董事長,而是失序與瘋癲。瘋掉的董事長「但丁」找不到他的羊駝;完美主義的高材生鄉長準備宣布大事;三姊妹的一號要上臺唱歌;三號被候鳥催促著快回來;而二號,二號只想朝世界尖叫。當遊客稀少的小地方湧進了整團迷霧,短短一個禮拜,有人的世界崩壞,有些人從廢墟中長出來……或許太多人姓蕭的社頭就是個就是蕭了了,痟佮有賰的所在。從星期二到星期六,看社頭人的寂寞群像,該笑的該哭的該崩潰的齊聲喧嘩,共同迎接史上最瘋狂的織足常樂超級芭樂星期六!社頭的超級星期六就要來了芭樂是芭樂玫瑰是玫瑰不管情欲衝撞或命運車禍該瘋該死的各就各位【本書特色】*繼《鬼地方》、《樓上的好人》後,再度跟著陳思宏的文字進入魔幻的彰化鄉間*搗爛性/別、政治與文化的嘲諧悲喜劇*關於愛與選擇、認同與標籤、外在與自己,現代鄉村中的荒謬群像【作者介紹】陳思宏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第九個孩子。住在柏林。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文化部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讀墨年度人氣作家、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其長篇小說《鬼地方》售出十餘國版權,外譯本分別登上美國《紐約時報》、法國《世界報》、韓國《朝鮮日報》、日本《每日新聞》、義大利《晚郵報》、芬蘭《赫爾辛基日報》等。《樓上的好人》售出日文與越南文版權,《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已在韓國出版。出版作品: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鬼地方》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89《樓上的好人》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91【內文試閱】一號醒來,想吃稀飯,有死亡的預感。一切,都不一樣了。空氣有葵花油質地,黃橙黏滑。床頭燈色調變了,明明是熾熱白光燈泡,怎麼隔一晚就蒼老了,閃爍黃暈色調。哪裡來一大隻冰涼的死魟魚黏貼在她身上?喔,原來是吸飽整夜溼氣的棉被。她躺在床上瞇眼觀星,在自己的雙臂上數老人斑,兩根長斑的繁星香蕉,數啊數,一夜多出了十幾顆星星。有涼風。對,竟然是涼的。怎麼可能是涼的。今年夏天好漫長啊,以為會一整年都是夏天,終於,在熱死之前,等到風涼。稀薄淡霧從清水岩林間啟程,一路翻攪,方向隨意,經過芭樂市場,籠罩芭樂園,刷過社頭運動公園,越攪越濃稠,變成卡布奇諾的奶泡,慢慢覆蓋整個臺灣中部小鄉,抵達火車站,悄悄溜進火車站正前方的社斗路小巷,來到一號居住的三合院,霧稍微遲疑了一下,這戶人家一直都有點可疑,不,不是有點,是非常可疑,入口地上放了個小燈,上面寫了幾個醜字,老屋,敗瓦,頹磚,亟需補葺,卻一切整潔有序,太乾淨了,太奇怪了,屋內住了個老男人,喔不不不,霧困惑搖頭,其實是個老女人,剛剛醒的短髮老女人,整個社頭鄉都還沒起床,沒人說話,霧卻聽到好多聲響,這三合院有話有語有吟有嘆有叫有喊,稻埕不晒稻不晒乾菜不晒棉被不晒芭樂不晒衣服不晒襪子不晒狗,種了許多奇異花草,花香葉脈都非本地種,霧繞著三合院外牆滑行,覺得屋內時區與空間不屬於這鄉鎮,疑似凶宅,有濃重的死亡氣息,決定不想入屋,無奈涼風胡亂推進,霧入埕,進正房神明廳,闖廂房,那房窗戶洞開,老女人就睡在裡面,霧真的不想進去,實在是不得已,清晨涼風剛剛從山區那邊出生,還是調皮哭鬧的嬰兒,不懂節制,亂踢亂推,霧就滑進去了。她竟然忘了關燈,想到電費,罵自己白癡,伸手用力拔掉插頭。昨晚上床,高溫在臥室裡忘情森巴,不可以,她握緊手心,不可以開冷氣,電扇也搬出去,就是不准自己開電器,熱又怎樣?睡著就不熱了,躺下快睡,幹你娘少囉唆。一直喊熱死了熱死了,但怎麼死不了,該死的賴活,不該死的卻都死光光。身體反側,皮膚噴出的都不是汗,是撢不掉的過去還有悔恨,背部往事溼透,卻什麼都沒揮發蒸散,一切都沒忘。她一直跟自己說,睡了就好,死了就好。卻實在是睡不著,也不知道該怎麼死。起身開窗邀風,不夠不夠,風不來,乾脆直接把窗框整個拔掉,風才進得來。老窗鏽朽,在她手中癱成一張死亡證書。拆窗根本是盜墓,驚醒陳年沉睡汙垢,漆塊木乃伊,黑黴乾屍,飛塵鬼魅,她眼睛無法容納清晰可見的紊亂髒汙,掃把畚箕拖把漂白水,不夠不夠,一桶水抹布刷子,臥室這側洗不夠,還必須洗外牆,熱死了,但不弄乾淨,頭皮萬蟻,腳踏針床,更不可能睡得著。鄉間寂靜,假如鄰居此刻聽到拖把擊打水桶,竹掃把刮傷地面,好奇朝這三合院探頭,看到她在那邊東刷西洗,一定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覺得是夜半女鬼,反正是那個一號痟查某啦,發神經,或鬼神附體,都這麼晚了,還忙著大掃除。受詛咒的瘋女人,做任何怪事,無人稱奇。她想不起來昨晚到底幾點睡著。今天是星期一還是星期二?窗框跟窗玻璃都不見了,牆上一個長方形開口,邀霧入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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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好人鏡文學
柏林在哪裡我不知道,員林的風雨我更想忘掉──員林最後一個老處女來了,她帶著泡麵、筆記本,和那一晚的風雨來柏林了。「我還沒去過柏林,我怎麼還在這裡?我的一生,都被困在員林──」住員林的大姊被黑衣人討債威脅,只好到柏林投靠許久沒聯絡的小弟。大姊跟著橡果、鋼琴與白腳貓,一路尋覓小弟家門前的龍蝦與海馬,最後卻找到一對綠眼睛和一雙藍眼睛?燠熱的夏日、看不懂的電影,卻讓她好想大吃肉圓、蜜餞和月見糖,明明是柏林的地圖,怎麼會指引她回到員林的路?記憶裡的員林好人一個個上樓敲門,敲開鐵枝路邊那棟爛房子的祕密童年:客人絡繹不絕的美麗母親、人見人愛的神童小弟,只有她這個大姊是沒人要的醜八怪、老處女。對,老處女──又怎樣?誰都不用再裝、誰都不必被罵,樓上樓下,員林柏林,別裝了,別遮了,都算了。//【作者介紹】陳思宏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以小說《鬼地方》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並售出多國版權。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作品: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鬼地方》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89《社頭三姊妹》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61【內文試閱】抵達柏林的第一天,她迷路了。完,蛋,了。冷靜,她告訴自己,撐開鼻孔,張開嘴巴,用力深呼吸,一定聞得到。記錯了吧?還是聽錯了?她根本聞不到咖啡,或雪茄。小弟說的是雪茄吧?還有咖啡,沒聽錯吧?龍蝦?好熱,柏林盛夏顯然有惡意,抓了吹風機,溫度風速調最熱最強,往她鼻孔、耳朵、嘴巴灌熱氣,扁平的身體膨脹,像熱氣球離地,手揩額頭汗粒,指甲戳到泛紅皮膚,身體破洞漏風,被重力拉回熱燙地面,洩氣癱在行李箱上,吁吁窘迫。這裡是哪裡?走失的貓?走失的狗?今天幾月幾日星期幾?德國與台灣時差幾小時?柏林跟員林時差幾小時?為什麼來柏林?為什麼匆忙離開員林?小弟的家在哪裡?為什麼匆忙離開台灣?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昨天嗎?還是好幾天了?那幾個黑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小弟會答應讓她來?大弟在哪裡?為什麼她會想來?龍蝦?德國在哪裡?柏林在哪裡?海馬?大弟為什麼不接電話?咖啡?雪茄?她心裡每個自我提問,似乎都有答案,只要腦子清晰,就能輕易解題,她是高中老師,每天都逼學生考試解題,這有什麼難的。但此刻她腦筋熱霧瀰漫,頭皮熱帶雨,腋下是白熱捕蚊燈,夏天是趨光的凶猛蚊蟲,朝腋下衝撞,腋毛著火,身體焦臭。將近一天的飛行她都沒睡著,一閉眼,眼前就會浮現那雙手。她背貼著學校圍牆,不敢直視那雙手,只好抬頭看天空。午後多雲悶熱,不見太陽。圍牆看似無害,原來太陽躲進圍牆午覺,水泥牆面燒燙,在她的背上一家烤肉萬家香。黑衣人的雙手從她下腹部往上探索,手心粗礫,指腹老繭如地表硬岩,尖銳指甲不懷好意,緩緩刮過她平坦的胸部,抵達喉嚨那刻,掌心忽然狂犬,十指尖錐,用力掐住她的脖,活埋她的尖叫。那雙手汗濕漉漉,有菸味、檳榔味,指甲修葺整齊,但雙手的小指頭指甲皆刻意留長,指甲長度超過無名指,像是44號客人。等一下,是44號嗎?那雙手截斷她的呼吸,她想到的不是求生,而是,請問你是44號嗎?員林44號客人?不,你太年輕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先生先生拜託放開我,讓我查一下筆記本。黑衣人說:「林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妳。請問老師,妳弟在哪裡?我放開手,妳就要馬上跟我說喔。跟林老師報告一下,我兩手不聽話,我控制不了它們,尤其是遇到不老實、不肯說實話的人,它們會立刻抓狂。我上次才不小心用我的小拇指的指甲,戳瞎了一個人的眼睛,哎喲,真的不是故意的啦,但我太氣了,所以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林老師乖喔,不要叫,不要怕,我倒數五秒,就會放開,拜託妳不要讓我生氣喔。五,四,三,準備好了嗎?」這樣的窒息感並不陌生,她曾經被這樣用力掐過。小時候。那個夏夜。冷氣機隆隆雷鳴。她張開眼睛看。那個人逼她張開眼睛。399號。399號說,閉上眼睛,這次就不算。小弟好安靜。大弟不在家。她想求救。母親摀住她口鼻,不准她尖叫。母親無聲尖叫。夏天的蚊子是不是都停在她臉上吸血?因為母親的手不斷撞擊她的臉,謝謝母親,幫她打臉上的蚊子。母親賞她好幾個耳光,聲音顫抖,壓低聲音說:「不准哭,眼睛張開。」但是母親自己在哭。忽然又一個耳光:「跟妳說眼睛張開聽不懂是不是?叫你們笑,聽不懂是不是?」痛嗎?她忘了,她想不起來當時到底痛不痛。但她記得小弟的臉,眼睛睜好大,跟她對望,手伸向她,微笑。小弟的眼睛好美好大好深,睫毛棕櫚葉,瞳孔宇宙,鼻子峻嶺。同一個母親,為什麼他們眼睛、輪廓毫不相似?說姊弟沒人信。小弟的父親,一定不是她的父親。她的生父給了她塌鼻小眼薄唇,就算笑起來,還是一臉苦,小弟的生父一定是個俊男,給了小弟好眼好鼻。小弟露齒笑,微微皺眉,每一根細緻的眉毛都站起來,酒窩尖叫,瞳孔裡的宇宙,緩緩塌陷。窗外的員林,豪雨肆虐。她拖著大行李走過柏林安靜的街道,行李箱輪子在石板路上掙扎,路面上的石子長時間被踐踏,怨氣濃,以崎嶇阻撓,行李箱數次掙脫她的拉扯。真的好安靜,午後的陌生街道,無風無人。怎麼可能,這不是德國首都嗎?不是有幾百萬人口嗎?為什麼這麼安靜,人呢?揉眼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龍蝦跟海馬。手機沒電了,小弟的地址存在手機裡面。完了,真的完蛋了,一定是走錯路了。慌張絆腳,她腳踢到路面上突出的石子,身體失衡,撲倒在石板路上,四輪行李掙脫她的手,在凹凸路面上忽然滑順,快速溜往對街,太熱了,再度掙脫老處女,來到對街陰影處,乘涼姿態,瞪著她。她雙手貼在路面上,石子好燙,全身汗,趕緊把羽絨衣給脫了。昨晚出門搭機前,她在衣櫥裡挖出很多年前在東京買的平價輕薄羽絨衣,她想像的柏林,是個寒冷歐洲都市,雖是八月,一定需要一件外套吧,聽說冷氣在歐洲珍稀,夏涼,避暑勝地,冷戰中心。但真的來了,怎麼這麼熱?冷戰冷個屁,根本比台灣還熱。這裡真的是柏林嗎?她真的在柏林嗎?柏林真的存在嗎?小弟真的住這裡嗎?她是不是搭錯飛機了?小弟在電話上說,可以,就來吧,但真的太突然了,工作沒辦法臨時取消,沒辦法來機場接她,請她搭計程車。她說德國計程車一定很貴,她可以搭公車或者地鐵,反正手機裡面有地圖啊,打開導航,跟著走就好,簡單啦。小弟在電話上詳述他家附近的地鐵、地標,說了一堆,她根本無心做筆記,想說反正有地址就好,到時候在手機裡輸入地址,跟著機器走。她根本沒做周全計畫,不知道為什麼,一下飛機,台灣的手機SIM卡根本不能漫遊,機場的無線網路也連不上,好不容易終於連到機場咖啡廳的免費網路,正要輸入小弟家地址,手機就沒電了,翻找行李箱與背包,就是找不到充電線跟行動電源。她努力回想,小弟跟她說了些什麼?藍色的海馬,紅色的龍蝦,還是紅色的海馬,藍色的龍蝦?還是藍紅相間?到底為什麼會講到龍蝦?鑰匙?啊,等一下,好像想起來了,找到龍蝦就能找到小弟家鑰匙。還有,好像還有講到廣告,那附近街道的電線桿、變電箱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的廣告。等一下,是尋人啟事嗎?好像是尋貓吧?還是狗?那一站地鐵,她記得是F開頭,出門前在電腦上看,在柏林的西南。F,F什麼?對了對了,橡樹,他們說過橡樹,但似乎不是昨晚聊到。這些年姊弟失聯,難得跟小弟通上電話,話題乾涸,正在找話題,試圖寒暄,小弟忽然說到橡樹。為什麼會說到橡樹?小弟昨天是不是還有說鋼琴?住家隔壁有一家手工鋼琴店,老闆看起來很凶,總是坐在店門口,指間一根不點燃的古巴雪茄,每次前妻來訪之後,就會在店裡開始抽雪茄,彈一整天的鋼琴,深夜還不停,直到鄰居受不了報警。她想起來了,小弟說味道。是雪茄的味道嗎?啊不,好像是咖啡的味道。對,咖啡。小弟說,F那站地鐵走出來,就是一家小巧的咖啡館,老闆自己炒豆,香氣濃厚,可喚醒整個柏林。姊弟好久沒聊天了,她好喜歡跟小弟聊天,可不可以不要掛電話?她好久好久沒有跟任何人聊天了。手機沒電,只好回到查地圖的古典時代,她在機場的櫃檯要了柏林地鐵圖跟簡易地圖,眼神聚焦城市西南區塊,努力找F開頭的車站。柏林地鐵圖非常複雜,簡直是蜘蛛網,她小蟲眼睛黏上去,動彈不得。好不容易似乎找到了,不確定,但也只能試試看,買了車票,搭公車,下錯車站,轉了三次車,地鐵又公車,公車又地鐵,不識南北,硬著頭皮問路但失敗,天哪德文都忘光光了,英文竟然也說不出口,拉著行李到處亂搭車,好多車站根本沒電梯,行李威脅扯斷她手腕。曲折好幾個小時,終於來到F這站。走出車站,的確有一家小咖啡館,太好了,終於到了。但,是這一家嗎?剛剛亂搭車,也有看到其他不是F開頭的車站外有小咖啡館。面前這家小小的,沒開門,深呼吸,聞不到咖啡香,而且這熱天午後,柏林根本睡死了,車站內外竟然只剩她一人。她往店裡探,沒看到炒豆老闆,只見零散椅子,姿態疲憊,在桌子上倒立。陽光在石板路上鑄鐵,橙紅火花四濺。龍蝦龍蝦龍蝦龍蝦,她拉著行李,心裡不斷反覆龍蝦。找到龍蝦,就能找到鑰匙,超過約定時間了,小弟一定很急,說不定已經在門口等著她。她雙手掙脫火燙的石板路,慢慢起身,羽絨外套躺在路面上,死狀淒慘。這件廉價外套洗了太多次,面料有多處破損,裡頭的羽毛逃逸,她有一次在校園趕路,聽到學生在偷笑,回頭看,原來她的外套一路噴發羽毛,來時路成了羽毛雪花小徑,立刻猜想學生給她的新外號。果然,那天她成了學生口中的「掉毛老處女」。還不錯啊,平常只是「老處女」或是「欠人幹」,現在終於多了兩個字,更響亮。過幾天,外號吃了什麼營養品,不斷變長,變成「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她不會針縫,就拿OK蹦貼住外套破損處,阻止羽毛外洩。丟了可惜啊,員林整年溫熱,這外套根本穿不到幾次,多貼幾個OK蹦,還能陪掉毛老處女幾個冬天。員林老處女來柏林了,彎腰撿傷痕外套,看到了橡果。是。一定是。雖然從沒看過實體,但她從石板路面上撿起來的,一定是橡樹的果實,她記得在網路上看過圖片。圓滾滾,表面如卵蛋光滑。注意看這條安靜街道上的樹木,枝椏沒有這些果實,推論不是橡樹。她拉著行李低頭找橡果,橡樹橡樹橡樹,找到橡樹,就能找到小弟的家了。對,小弟說,柏林家前面的庭院,有一棵百年橡樹。街上零星的橡果似乎有意帶領她,她跟著橡果走,彎進一條小路,走進更安靜的街道,她是不是被世界拋棄了?還是誤闖了什麼平行時空?這裡聽不到人車,街道底有蔥綠公園,公園裡的樹沙沙搖晃,邀請她入內。她走進去,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身後一棵巍峨大樹,椅子上有粒粒橡果,她好累,手心橡果聚集,懶得抬頭,她知道自己找到橡樹了,但是,依然沒有小弟的蹤影,也看不到龍蝦,這是公園,不是小弟的庭院。公園裡沒有人煙,時間好慢,樹影羽毛在她皮膚上搔癢,終於有一陣涼風,她在長椅上躺下,夏天立刻壓在她身上,她好累,好想好想睡覺。怎麼可能會迷路?她從來不迷路,生命中的一切,她都精準掌握。幾點進學校,哪一天開學,哪一天期中考,暑假何時開始,班上有幾個學生,哪一年哪一天退休,什麼時候祭拜母親,開車十五分鐘到校,在哪一家自助餐吃飯最不會遇到叫她「老處女」的學生,一切規律。這是她掌握人生的方式,每天走一樣的路,過同一個紅綠燈,在同一個加油站加油,吃一樣的東西,同一時間睡覺,準時五點半起床,每週六固定買一張樂透彩券。就算要走陌生的路途,一定會先在手機上、電腦上詳細規劃才出門。母親死後,她開始在寒暑假出國度假,選鄰近的日韓,一開始自己來,辛苦查明景點餐廳位置,所有路途細節自己掌握。但後來發現自己體力跟精力都無法負荷,開始跟團。她總是旅行團裡怪異的存在,所有團員都是情侶朋友或家人,只有她單身中年女性,獨自一人參加旅行團,自己一間房,不太與人說話,不喜歡跟人合照,靜靜跟著導遊走,專心聆聽景點介紹。有一次不知道是誰搞錯,她自己笨還是旅行社蠢,反正她竟然誤闖了新婚日本蜜月旅行團,整團都是新婚夫妻,只有她是單身女性。那次她聽到有幾對夫妻在討論她,怎麼會報名蜜月團?好奇怪喔,每天擺個臉色,聽說是高中國文老師,難怪老是臭個老師臉,凶巴巴,又不跟大家聊天,搞孤僻可以自助旅行啊,來日本自助不難吧?她原本決定假裝沒聽到,但越聽越氣,實在受不了,她平常一個嚴厲眼色就可以讓千百個吵鬧的高中學生安靜,怎麼可能忍下這口氣,拜託她可是員林有名的掉毛老處女。她忽然現身,以她平常罵學生的音量與語速對這些蜜月夫妻說:「你們說我?那你們為什麼不自助?集體度蜜月,怎樣,小學生手牽手一起上廁所啊?結了婚就跟我一樣,智商變低是不是?路標看不懂是不是?不會搭車是不是?飯店不會訂是不是?出國需要導遊牽著,不然會迷路是不是?沒有導遊教,不會度蜜月是不是?沒有人教,就不會進洞房是不是?啊,說啊,是不是?」她的話語砲彈,射穿所有蜜月團員僵硬身體,大家眼睛死水,不敢回嘴,彷彿回到中學被師長打罵的歲月。這幾年她參加過無數旅行團,不管什麼樣的團,導遊通常會給予自由活動時間,幾點幾分,這裡集合,請勿遲到。她雖然體力不佳,但一定事先問好導遊附近狀況,網路查明店家餐廳,在有限的團體旅遊自由時光裡,自己找到路,自己用餐,避開所有團員,準時回到集合地點。但今天怎麼會這麼笨?出發前沒把小弟的住址寫在紙上,一切資訊都在死掉的手機裡。萬一真的找不到龍蝦或者海馬怎麼辦?找警察?德文都忘光了啦,怎麼跟警察說,GutenTag,我在找我小弟?「我」,她還記得是ich,「找」,哎喲,找,找怎麼說?好丟臉,幸好沒有人知道,她這個高中國文老師,其實讀過德文系。才不過幾個小時前,她人在員林,黑衣人鬆手,等她把氧氣吸回身體,咳驚懼哭慌張。「說啦,拜託啦,林老師,妳親愛的弟弟,在哪裡?」「他……我弟弟,他在,柏林。」「什麼?柏林?幹,我就知道。幹你娘!竟然跑去了……等一下,什麼?柏林?柏林在哪裡?」她答不出來。沒說謊,她真的也不知道,柏林在哪裡。還有,她不是故意說謊,但,面對黑衣人的脅迫,說柏林,當然是錯的答案。弟弟?哪個弟弟?她有兩個弟弟,大弟前一陣子常來借錢,現在不知人在何處,小弟早就出國了,現在住在柏林。被掐住的分秒,她當然知道這些人找的一定是大弟,不可能是小弟。其實,應該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員林最後一個掉毛老處女除了這個大弟,還有一個住在德國的小弟。下午時分,蟬在樹上對夏天乾吼,黑衣人來到校門口。警衛打電話通知,校門口有人找國文科的林老師。怎麼可能會有人找她?搞錯了吧?朋友,她沒有朋友。她走到校門口,低頭整理鞋帶,整個身體忽然被快速抬高,嘴巴被摀住,背部貼著圍牆。校門口警衛忙著跟幾個黑衣人聊天抽煙,根本沒注意到她被抓走。黑衣人問:「柏林?柏林在哪裡?」她看著黑衣人的眼睛,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這題太艱難,她也沒答案。她沒去過,只是聽說,地圖上看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嗎?她總是跟自己說一定會去看看,找小弟,但心裡知道不可能成行。上次見到小弟,是什麼時候?應該是那次員林水災吧,水忽然漲起來,吞掉地下道。小弟說,要去另外一邊。鐵軌的另一邊。不不不,中年腦子真是壞了,上次見到小弟,是台北那次新書發表會。小弟真的去了另外一邊了。離開員林,從此沒回來。員林的另一邊,叫做柏林嗎?黑衣人長長的小指頭指甲刮過她的臉,口腔的檳榔味不斷撞擊她的臉:「林老師,我答應,我掛保證,我不會對妳怎麼樣,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我知道尊師重道啦。柏林?怎麼去?帶我們去,我們找到妳弟弟,保證就不會再煩妳。」校門口警衛終於發覺有異狀,朝他們走過來。黑衣人嘴湊近她的耳朵,在她耳朵裡種一片檳榔森林:「現在先放過妳,我們等妳下班,去家裡找妳,妳別想要跑,也別想報警,不管妳去哪裡,我們就會在那裡,直到妳交出妳弟弟。」黑衣人離開之後,她立即請假回家,躲在被窩裡大哭。大弟的手機號碼根本已經是空號,她用手機通訊軟體傳了好幾個訊息給大弟,毫無回音。怎麼辦,這樣明天怎麼去上班?其實已經學期末,課程結束,期末考完就放暑假,請個幾天假,躲幾天應該沒問題。但那些黑衣人一定知道她的住家,搞不好現在就在屋外等著。寫了好幾封電子郵件給小弟,想不到他竟然回信了。信件來回,兩人使用通訊軟體,按下手機畫面上的電話圖示,嘟嘟嘟響了幾聲,小弟竟然接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你哥。煩死了。那些人真的好可怕。」「那,妳要怎麼辦?」「不然我去找你好了。」什麼。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網路連線品質太好了,明明姊弟對彼此的面容身形輪廓都模糊了,柏林出發的沉默,與員林出發的沉默,卻快速傳輸,過分清晰連結。沉默太囂張,需要有人出聲制止。小弟先發聲:「好。」「啊?真的嗎?我剛是亂說的啦,你不用理我。」「沒關係,妳不是說,反正要暑假了?我家很大,妳就請個幾天假,跟學校說,出國散心。不要跟任何人說,妳要來柏林。誰知道那些人有多厲害?」小弟的聲音聽起來又近又遠,很陌生,但她幾乎確定,電話那端是從小跟她睡同一張床的小弟。小弟交代地址、地標,請她記下。她說都用筆記下了,其實手上的筆在紙上亂畫。她不斷看著公寓門口,想像黑衣人隨時會破門而入。想不到真的來了。柏林夏天有重量,擠壓橡樹,枝椏、葉子發出細微的求救聲響,橡果掉落。熱風呼呼抵達,從公園入口闖入,小龍捲風吹起落葉,夾帶紙張細屑沙塵。風把她的唇吹成沙漠,讓她更乾渴,真的快渴死了,再找不到小弟家,她一定會死在這個公園裡,屍體乾枯都不會有人發現。她撿起腳邊隨風飄來的紙張,A4大小的紙,上頭一隻狗。想起來了,小弟說,樓下鄰居的狗最近跑掉了,長毛貴賓,鄰居在社區到處張貼尋狗啟事。紙張上的狗長毛,對著鏡頭張嘴吐舌,眼睛被長毛蓋住,額頭有一塊深色毛髮,照片下方一串她讀不懂的德文、電話號碼。有個字粗體且放大:Lotte,她猜,是狗的名字吧,弟弟在電話上好像有提到。看著Lotte,她終於放心了,表示她沒走錯。Lotte好,請問你是女生還是男生?聽說你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把自己搞丟了,但因為你,我好像找到路了。她拉行李走出公園,才發現街道上的電線桿、變電箱、行道樹上,貼滿了尋狗啟事,剛剛真的是熱遮眼,根本沒看見。她回頭看,想確認自己有沒有遺留物品在公園長椅上。熱風又來,方才的尋常社區公園忽然扭曲變形,地上長出石碑陣列,蠟燭、鮮花,盡頭有個小噴泉,泉潺潺,水聲不悲不哀,熱天裡唯一的冷靜。揉揉眼睛,什麼啦,根本不是公園啊,那些石碑是墓碑,這是墓園。怎麼可能?她剛剛完全沒看到那些墳墓,沒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啊。母親在台灣也是土葬,她一直好怕去母親的墳墓,那個公墓好可怕,塞滿死亡的濕潤腐朽味道,風聲像哭聲,去年清明她去祭拜,母親的鄰墳被挖開了,墓碑缺了個角,推測剛完成撿骨儀式,地上一個窟窿,裡頭還有棺木殘骸。那窟窿吸納悲風淒雨,召喚她,要她跳進去。柏林的這個墓園怎麼這麼「乾淨」?花樹墓皆有序,風就是風,草就是草,樹就是樹,沒魍魎精怪,死亡靜靜死亡。跟著Lotte的照片走,終於遇到了行人,真好,有其他人類,確定身在人間。一個短褲白髮阿公,牽腳踏車微笑對她問好。過街,一個墨鏡白髮阿嬤,眼神冷淡,手中報紙當扇。轉彎,白浴袍女人跟她擦身。等一下,沒看錯吧?浴袍?她忍不住回頭,棕髮女人,艷紅唇色,頭上堆疊十幾個髮卷,白色浴袍,白色浴室拖鞋,在街上緩慢行走,見道路旁人家種植的玫瑰,停留嗅聞。白浴袍女人忽然用力回頭,眼神凌厲,瞄準剛從員林來到柏林的迷路老處女。老處女倒吸一口氣,一時吸入過量夏天,熱氣在她喉間膨脹,引爆猛烈嗆咳。她邊咳邊往前加速,深怕白浴袍女人跟上來。她用身體撞開乾熱空氣往前,腳汗伊瓜蘇瀑布,高溫在腳踝上綁鉛塊,十五公斤的行李遇熱膨脹成五十公斤,咳不休,幸好有Lotte的照片帶路,轉了幾個彎,終於看到龍蝦與海馬,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是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啊,米白三層大宅,外觀裝飾古典,前方庭園一棵壯碩橡樹,樹下有鞦韆、烤肉架、餐桌、躺椅。房子有好多好多窗戶,離F開頭的車站其實不遠,列車抵達又快速離去,製造小地震,窗戶喀喀,撐開耳朵,可以聽到車廂開門關門。小弟,這是你家?你家,你家怎麼有這麼多窗戶啊?有沒有人知道,你以前員林的家,長什麼樣子?你來到柏林,選這棟房子,是不是因為,聽得到列車的聲音?還是因為,有很多窗戶?原來,龍蝦是藍色的,海馬是橘色的。剖開藍色龍蝦,肚子裡藏有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庭院,橡樹沙沙搖擺,地上橡果滾動,姿態警戒,藍色龍蝦剛剛被剖肚謀殺了,有陌生人闖進來了。小弟,記得我嗎?我是你姊。我從員林出發。我來柏林了。你怎麼這麼傻?你根本不聰明啊。我在的地方,就有災難。你怎麼讓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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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地方鏡文學
──本書英譯本榮登2022年──美國《紐約時報》秋季書單──本書榮獲2020年──【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文學圖書獎】永靖對我來說,是個鬼地方,我一輩子都想逃離。陳家空廢,連篇鬼話。我們終究都活不出永靖這個小地方。//這一天,一切似乎如常。剝開日常,地上有鮮血,空中有蝙蝠,田裡有死掉的河馬,萬物不祥,所有人都在崩解邊緣。//陳天宏,出身彰化永靖,一個沒什麼人聽過的小地方。他是家中么子,爸媽連生了五個沒用的女兒,最後兩胎才拚到男丁。這么子逃到德國柏林,一心與家鄉割裂,卻意外殺了同志伴侶。出獄之後,無處可去,只得返回永靖。這天,剛好是中元節。鬼門敞開,百鬼橫行,他的歸鄉,註定撞上來自過去的鬼。故事從島嶼小地方的一天說起,爸媽大姊二姊三姊四姊五姊哥哥,還有陳天宏,陳家成員輪番登場,視角切換,光怪陸離的崩壞眾生相逐遭披露,層層窺見家族的傷痕與醜陋、小鎮的祕密、時代的恐怖與無情。回到鬼地方的人怎麼面對難堪的過往?一個小地方又怎麼會變成了鬼地方?【作者介紹】陳思宏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作品: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小說:《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樓上的好人》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91《社頭三姊妹》線上看: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38861【內文試閱】「從哪裡來?」那是T給他的第一個問題。T給過他很多很多,一本德國護照,一個新家,逃離的機會,許多的疑問。一開始,T好愛問,家鄉長什麼樣子?幾個兄弟姊妹?島嶼的夏天有多熱?島嶼有蟬嗎?有蛇嗎?樹木長什麼樣子?樹的名字是什麼?有沒有河流?還是運河?何時為雨季?有沒有水災?土壤肥沃嗎?種植什麼?為什麼不能陪他回去參加喪禮?為什麼回家?為什麼不回家?問號扯髮,割膚,很難答,於是不想答。閃避,羅織謊言,編織的身世有許多漏洞,前後矛盾,過往是一本寫壞的小說。寫小說,第一章聚焦一張桌子,桌上放了一把槍兩把刀三本日記,槍總得在後來的章節擊發,刀子也該剮該削,打開日記就解開了故事謎底,但他的人生小說雜亂無序,寫著寫著就忘了槍刀日記,倒是一直想到凌亂桌面上的其他雜物垃圾,不斷寫無關緊要的線索,牆上貼的海報、鮮紅小短褲、套了塑膠袋的臉。人壞了,小說一起腐壞,漏洞百出。他是一個全身上下都是漏洞的人,嘴巴不想說的往事,那些在記憶裡亂序而謊稱遺忘的事,都塞在身上的洞裡。洞隨時會裂開,許多故事會掉出來。要怎麼說呢?要怎麼寫呢?說不出口,只好一直寫:我來自一個小地方。故鄉是個小地方,名為永靖,位於島嶼中部,十九世紀初廣東人來此開墾,在平坦的荒地上建立街廓。故鄉的確有小河,人工開鑿的河,應該就是類似T口中的運河吧。這裡的百年庄圳源自十八世紀,引濁水溪河水,供農民灌溉田地。早期墾民時常發生族群互鬥,祝融水患不斷,於是地名取「靖」,期許永保寧靖太平。地勢平坦,無山無坡,往東方遠眺,會看到島嶼翠綠山脈,往西方望,看不到也聽不到濁水溪,但老一輩的說,一直往西邊走,終會遇到台灣海峽。居民務農,甚少離開這片土地,沒爬過山沒看過海。土壤濕潤飽含水分,尚稱肥沃,產花卉、荖葉、稻米。經過幾世紀的開墾,至今仍保有農村景象,農舍矮樓,幾間三合院被定為國家古蹟,卻鮮少有觀光客前來參訪,繁華尚未抵達。一九七○年代,外地建商來到了永靖,取得一片土地,動土興建永靖的第一排連棟透天厝。十棟緊鄰的透天厝,每棟三層樓,是小地方的繁華序曲。起高樓了,地方要發達了。當時,許多當地人都沒看過比三層樓更高的建築,鋼筋水泥,磨石子地板,沖水坐式馬桶,全是本地沒見過的建築工法。這第一排透天厝其中一棟,就是他成長之地。面對這一排房子,從左邊數過來第五棟,就是他的老家。從左邊數過來第六棟,原本是大姊的家,現在是廢屋。左邊數過來第七棟,以前是錄影帶出租店,現在整棟焦黑,陽台掛著「出售」的牌子。「出售」掛好幾年了,字體剝落成「出口」,下方的電話號碼已斑駁難以辨認。他看著「出口」牌子,怔怔出神。他被監禁很多年了,真的需要出口,今天,他卻回到這裡。他比誰都清楚,這裡,不可能是他的出口。跟著那斑駁的「出口」牌子,一直走,一直走,能不能回到,鮮紅小短褲?大姊是唯一留下來的人,住在左邊數過來第五棟,他的老家,一直沒走。小地方,就是他的鬼地方。稱「鬼」,意指荒涼,對比文明國際大都會,他的家鄉荒遠偏僻,沒人聽聞過。島嶼經濟猛進年代,小地方沒趕上建設步調,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輕人離鄉後就沒回來過,忘了這地名,留下走不開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個祝禱,卻成咒語,地名成真,靖,好靜。今夏島嶼中部乾旱,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飯燉稀飯。這麼多年沒回來了,眼前一切符合他的記憶,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樹午寐風遲滯,屏息傾聽,會聽到土地在打呼。那呼聲是熟睡之後的濃重聲響,直到下次降雨之前,土地暫時不想醒來。小時候遇到這樣的天氣,他可以在樹下進入很深很深的睡眠,雞啼蟬吼豬叫蛇嘶羊咩都吵不醒他。長大後,卻睡不著了。在監獄裡最不缺乏的就是安靜,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風聲,聽不見落葉。他對監獄醫生說,太靜了,怎麼睡呢?吃藥有用嗎?他想問醫生,但沒說出口,吃藥,就會聽到雨聲嗎?在他的家鄉,雨打在鐵皮屋頂上,盛大洪亮的擊鼓摔鈸,一聽到那種雨聲,他一定就有辦法睡著。真的想聽雨聲,於是回來了。不聞雨聲,他聽見裁縫機喀啦喀啦。那是大姊。大姊踩著踩著,身旁的電視放著午間連續劇,惡婆婆剛剛甩了苦媳婦一巴掌,有雞午後亂啼,電風扇呼呼作響,別的村落傳來鞭炮聲。連續好幾天沒睡了,轉了好幾次飛機,他意識渙散,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但裁縫機聲響真切無誤,他真的回到了這鬼地方。鬼地方荒涼,那,有沒有鬼?有很多鄉野鬼魅,活在人們的口述裡。這排房子前方有片茂密竹林,人說女鬼飄飄,千萬不可接近。竹林女鬼是日治時代被強暴的婦女,貞節受損還被夫家逐出家門,入竹林上吊自殺,自此成鬼,專門引誘年輕男性。入夜後狗嚎叫,所謂「吹狗螺」,母親說,就是畜生見鬼,快睡,不准張開眼睛,不然就會看到鬼,不該看的,就不要看,就算看到了,也不准說出去,看到就跑掉,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鬼追不上。孩子們說,最多鬼的是田邊百年水圳,圳兩旁的柳樹上有女樹精,千萬別摸柳樹垂葉,一摸就會鬼纏身,考試一定零分,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跟女鬼結婚。人們說柳樹女鬼都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死了還想嫁人,就停在柳樹上,等哪個倒楣鬼來娶。水圳裡有水鬼,日治時代被日本士兵凌虐的美貌婦女,跳井被救,送醫又被醫生強暴,最後跳入濁水溪自殺,鬼魂沒有隨著溪水沖刷到大海去,而是流入灌溉水圳,一路流到這個小地方,就定居不走了。孩子們還說,水圳苔蘚是鬼流出的綠色鮮血,惡臭侵鼻,那就是鬼的臊臭味。至於水圳兩旁那些恣意生長的菇類,千萬不要摸,更不能吃啊,那都是女鬼的乳頭,一摸下去就會厄運纏身,若是吃下肚子,腸胃就成鬼屋了,七日內瞳孔噴血身亡。看到路上有紅包袋,千萬別撿,那裡面裝著女鬼的生辰八字,撿了就得娶鬼新娘。他家後來也出了個女鬼,散髮狂叫狂吼,就溺死在這條灌溉農田的水圳裡。童年時,家裡老狗死去,「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母親騎機車,他在後座抱著老狗,到水圳去棄狗。他怕水圳的鬼,一直哭,母親催他趕快把狗丟進水裡。圳水已死,不流動,塞著死豬、狗屍、爛西瓜、舊機車、還有一整個廢棄的檳榔攤,一切都在烈日下發出惡臭,百萬蒼蠅飛舞慶賀,這是吃到飽盛宴。他認出隔壁狗小黃的腐爛屍體,哭,不肯把老狗丟入水裡,說要埋了牠,立個墓碑。母親奪狗,噗通丟入死水,蒼蠅散開,立即又飛回,嗡嗡嗡嗡震耳說謝,還沒吃完腐肉哩,就端上了新鮮狗肉。他要怎麼跟T說,他來自一個這樣的鬼地方?他要怎麼說,自己的荒唐身世?五個姐姐,一個哥哥,從不說話的父親,滔滔不絕的母親,殺蛇的鄰居,穿著小紅短褲的菁仔欉,水圳,婚禮,茄苳樹,白宮,河馬,永興游泳池,地下室,楊桃圓,城腳媽,明日書局,銀色水塔。監禁的日子,他常夢到菁仔欉,還有T老家後院的狗狗墳場。T小時候養過三隻狗,過世之後都埋在後院,木頭墓碑上,有狗狗生前照片,那是他小時幻想的埋狗方式,終於在德國看到了。他也常夢到那條棄狗的水圳,但沒有鬼影,長大後他不信也不怕鬼了。鬼不可怕,人最殘忍。夢裡水圳不臭,荷花盛開,蕈菇茂密生長,柳樹芒草,顏色與溫度都是盛夏。夢裡父親就在圳旁引水耕作,黑膚白齒的少年模樣,地方上最體面的長男。少年向陽燦笑,荷花見之嬌羞。可惜他把T殺了。如果T還在耳邊問,他會指向這排房子,這樣回答:「我來自這個鬼地方,這是我的老家。今天是中元節,鬼來了,我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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