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淑卿
去年12月《衛報》刊出一篇文章《’A sense of freedom’: China’s small bookshops relocate across the world》,開篇敘述英國諾丁漢大學副教授包宏偉在荷蘭「飛地書店」,朗讀他寫的詩〈白紙〉。
包宏偉到荷蘭飛地是為了發表他的英文詩集《The Passion of the Rabbit God》(兔兒神之生死愛慾)。他無法想像這本書能在中國發售,一方面這是用英文寫成,另一方面內容涉及酷兒等政治、社會議題。但是飛地書店讓他可以直接面對華文讀者。
近幾年,中國、香港「潤」(Run)潮方興未艾。這些離開的人,在不同城市感受中文書籍之需要,聚會交流之「第三空間」的需要,於是不約而同在所居地開設書店等空間。目前粗估全球約有2、30家。中國著名的季風書園,2018年在上海結束營業後,去年也在美國華盛頓地區重新開張。
這些散布在全球的空間,意味著背後有一個「離散」社群。他們就像相濡以沫的文化據點,既能容納旅居的華人,也能以活動,吸引該地居民參與。
假若這些空間集結,是不是可能形成一個「全球海外中文市場」網絡?過去提到華文出版,區分中國,台灣,香港,新馬等市場,現在因為「潤潮」足跡所至之處,隱約浮現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海外中文市場的輪廓。藉由這個全球網絡,不僅可增加書籍的銷售流通,也可以擴大活動規模。
飛地書店創辦人張潔平說,她所想像的願景就是如此。「希望有一個獨立於任何政府力量之外的海外中文市場。有一個獨立的『民間』存在」。不論華人在世界哪個角落,你想聽這個人的講座,想買這個人的書,想看這個人的話劇,都能有合法管道,這個作品不是盜版的,而是你付出相應費用,讓提供者得到相應收入。
張潔平是資深媒體人也是創業者。她曾是「端傳媒」共同創辦人暨首任總編輯,也創辦了去中心化的內容創作和公共討論平台「Matters」。在創業時,她學到一個詞「MVP」(Minimum Viable Product),最小可執行的產品。
創業導師經常舉例,如果要做一輛跑車,你不能先投入很多錢去開發輪胎、發動機、車門、車身。你應該先用最小的人力做一輛自行車。
因為人們的需求是跑,是帥氣而快速的移動。所以先用最小的人力把一個自行車做起來,然後用這個自行車逐漸迭代。在迭代的過程中,你可能發現人們的需求並不是跑車,而是「帥氣而快速的移動」。也許有別的東西可以更精準的符合他的需求。在這個案例裡, MVP就是那輛自行車。
在做 MVP過程中她不斷被打槍,然後意識到MVP思路的根本,就是你確實想做一件事時,要全身心理解市場最核心的、不可替代的需求到底是什麼。
2021年,當台北飛地的前身「意念書店」結束時,她看到大家的不捨與需求如此強烈,她自己也是移民,也感受同樣的需要,於是覺得值得一試。
那時甚至都沒有一個宏觀的創業想法,只是先發現需求,然後意識到這是一個 MVP。但這是什麼的MVP?還不是很清楚。那個「什麼」是後來才被定義出來的。
首先,這是一個移民的公共空間的 MVP,若把「移民」去掉 ,這是一個公共空間的 MVP,這是一個海外華人市場的 MVP,甚至這是一個公民社會的MVP,前面的「什麼」可以不斷擴展。
這個 MVP的好處是它如此之小,成本不高 。固然開書店不會被認為是一件很有錢才能做的事,但飛地的成本遠遠低於很多人想像。一間書店就是一個小店面的租金再加兩個同事左右,收入就是賣書。
這是一個非常清楚的商業模式。這種清楚的結構讓她很安心,知道應該在哪裡使力,在哪裡發現問題和改進。知道這個書店做得好跟不好,和你的活動做得好不好,社群感好不好,在FB和 IG上的形象好不好,選書好不好,都直接關係到你每天的收入。
這個 MVP的思路讓她有一個努力的方向。這既是一個商業模型,也是一個觀察移民社群的田野窗口,可以透過這個窗口去觀察它背後更多的需求。
台北飛地是2022年開的,2023年疫情停歇,她開始恢復旅行,也接到國外演講邀約。當時正值「潤」的潮流,來聽她演講的大多是世界各地華人社區,他們的問題都很相似。
大部分的人都是剛出來一兩年 ,都在自問能做點什麼。很多人出來時很不甘心,這些人並不是走投無路的難民,很多人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離開,在中國或香港都還有很多未盡的理想,不管是商業上的還是社會價值上的。所以他們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也不是一窮二白,大部分人還是有一點點資本,不管這是知識的資本,還是存款。
她以自己的例子分享在台灣開書店的啟發時,幾乎每次演講後都會有人私下問她,有沒有想過在我們這個城市開書店?我們也很需要一個這樣的社群 。
因為被詢問的次數多了,她意識到這個需求同樣很強烈。所以在清邁,她第一次跟當地夥伴說,那要不然你們開,我幫你們。
這個話說出口後,她才去整理到底能幫什麼?
張潔平說,如果自己還在做媒體,她的思路可能是我們來選書,我們來企畫活動,我們來找講者,就是那種中心化的,我們知道好內容是什麼,我們提供內容給你。而在經歷了好幾年的互聯網創業以後,她的思路變成你來選書,你來找內容,你來找講者,因為你最知道你那個地方的社群需要什麼。我看看我能為你們做什麼?
這個思考與之後的整理,奠基了飛地未來往外擴展的能力。她嘗試把飛地書店變成一個基礎設施——包括開書店從0到1需要解決的問題,建立後台,共用一套POS系統,共用進出貨通路,建立團隊協作模式。書店各地每天的營收報告,每個月財報都可以彼此分享。儘量讓各地想做內容的人好好以書店為平台,做他想做的內容,選書,辦活動。至於書店的基礎設施,中台和後台,就由飛地負責。
清邁之後,陸續在東京、荷蘭、紐西蘭開店,現在還是有很多詢問者。
在這個過程中,她是先被外界需求推著走的。而後才開始整理飛地這個品牌,需要中心控制的是什麼?是什麼決定這是飛地書店而不是其他書店?
她說各地店長有很大自主空間。飛地品牌只會強調幾件事:
一是,各地書店選書和活動是本地店長去主導策畫,但在飛地提供勾選的千種書單裡,有一塊是華人移民跟離散的經驗書寫,這是哪家店都會有的。這也是飛地在全球希望延續的品牌特色。
二是,核心定位。飛地所服務的社群,雖然使用同一種語言,但彼此的政治、身分認同有很大差異,甚至有很多衝突。飛地作為一個公共空間,她說,她期許這是一個讓人們能在有餘裕時傾聽、對話、看見多樣性,沒有餘裕時則可以安放難過的空間,並不是一個「立刻歸邊站隊」的地方。
總結來說,要控制的主要是品牌形象,以及離散和移民的主軸,其他就是各店說了算。
因為是由下往上的思路,所以一開始她的期待只是,每個店能符合當地華人的需求,可以養活自己。比如第二年可以打平,之後能持續營運。不管是藉由做活動或音樂會或賣書。
但當這些點串在一起時,她開始想像這個網絡還可以做什麼?而且不僅是飛地,還有其他中文書店。在共好互利的前提下,有什麼事情可以更有效率地整合起來,大家不需要重複做同樣的事?
全球海外中文市場的構想,不僅是開拓一個新市場的可行性。對於亟欲讓文化走向世界的台灣來說,如果這個網絡可以確立,就有更多的事情可在世界各地發生。
比如張潔平曾構想每年在固定的時間,同時在幾個城市舉辦台灣文學月,邀請居住在附近區域的台灣作家在書店舉行活動。這不僅是實體的讀書會,也許一直局限在台灣市場急需突破的電子書和有聲書,也可以藉由這些點,進入當地更廣闊的華人視野。
在一場《在世界盡頭遇見松茸》的讀書會中,張潔平曾分享一張PPT:「個體是由關係構成的,而非被集體吞沒的。這樣的社會網絡不是強制一致,而是容納多樣節點的弱結合。」
也許是過度延伸,但我很好奇張潔平是否思考過,她試圖打造的海外全球中文市場網絡的「脆弱性」?
在她的回覆裡,有個問題也許是現在海外中文書店共同面臨的,就是「信任」。
張潔平說,中文是高度政治化的語言,她清楚地認知到,賣中文書本身就非常敏感。中國會介意你有沒有賣「禁書」,你的目的是什麼。台灣人則可能會疑慮你是不是中共的大外宣,因為你也賣一些簡體書,背後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力量?她說:「信任本身也有其脆弱性。」
她說自己最希望呈現的,是在不受審查的狀態下,華文原本就有、也應有的內在豐富性、多樣性、異質性。理想的狀況就是,在有自由的地方,能讓受困於國界族群藩籬的創作者,可以基於共同的主題、共同的關懷,深刻交流。在書架上,很簡單,就是同一主題,不分語言地放在一起——像是近期香港譚蕙芸《家鎖》,馬來西亞林雪虹《林門鄭氏》,台灣張慧慈的《長女病》應該放在一個書架上,呈現東亞的女兒書寫。
但即使是這樣的說法,她也苦惱被媒體採訪時,重點只剩下「賣不賣禁書」。
「所以,身為這個海外市場網絡的一個點,你必須比這些給你的壓力多承擔一點,讓它過去,否則也很容易斷掉。」不過張潔平說,但是韌性也在於它是一個有機的網絡,而不是機器,機器一個點卡住整個就轉不了。網絡的好處是,一個點斷了,還有其他的點,也蠻容易修復的,要把網絡全部都打斷,也沒有那麼容易。
新冠疫情後,離開中國與香港的人,在旅居的世界各地開設中文書店與交流空間,目前粗估約有30家左右。這些空間是否能彼此合作形成一個新的海外華文市場網絡?飛地書店創辦人張潔平說,她所想像的願景就是如此。「希望有一個獨立於任何政府力量之外的海外中文市場。有一個獨立的『民間』存在」。圖/顏一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