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卿專欄】名為歷史的鬼
鏡文學
2025-09-11 23:00:00

作者/ 徐淑卿

 

農曆七月,鬼門大開。與其想到恐怖,不如說是提醒我們世界不只眼前。而所謂的「鬼」,也都曾是活著的人。最近兩本小說《蕉葉與樹的約定》和《降魔詩社》,有「鬼」有「魔」,還不約而同有著日治台灣的背景。與小說無關,只是聯想到時代變遷之時,是否如農曆七月,更易感受異質的「鬼」之存在?

 

日本傳說中,白晝與夜晚交界的黃昏,容易遇到「魔物」,是謂「逢魔時刻」。

 

波西米鴉《降魔詩社》是以日治時期台灣三大詩社之一「櫟社」為背景寫的奇幻小說。「櫟社」成立於1902年,距離日本1895年統治台灣,不過7年,正是政權轉換初期,對於被統治者來說,或許也是時代的「逢魔時刻」。舊慣新習交織拮抗,直至新政權如夜晚籠罩一切。

 

作者以「櫟社」為題材,固然有其身為櫟社後人的原因,但這樣的時代背景,卻讓小說格外有著歷史的隱喻。當時,日本一方面以武力鎮壓抗日行動,一方面為了攏絡仕紳表示對漢文化的尊重,允許各地成立傳統文學詩社。由霧峰林家林癡仙、林幼春,彰化詩人賴悔之發起,而後蔡啟運、呂厚庵、傅錫祺、林壺隱、林獻堂等陸續加入的「櫟社」,是成立時間最早的一個。

 

詩人以漢文吟詩擊缽,在歷史轉換中雖可能猶有故園之思,但也只是紙上的風雅。不過在《降魔詩社》小說中,這些櫟社詩人的漢文詩歌卻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有極大的「文靈力」,可以破解一個又一個的謎團。如同咒語,識破「文魔活鬼」的假象,以及為了保護假象不被揭穿,而殺害知曉真相者的墨蟲。

 

「活鬼」依靠的法力也是文字。這是已死之人,因為親友不忍其離去,於是運用「魔筆」產生「文魔力」,藉著改變字句筆畫,讓他們留於世間,成為「活鬼」。

 

一旦有人成為活鬼,周遭的人記憶都被暗中偷換,忘記活鬼已死,大家如常生活。只是活鬼只存活於當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跟活人的差別在於,「活人想活下去,活鬼只是不想死。」而當有人發現有異時,「活鬼」的保護者「墨蟲」,因墨而生的怪物,則會奪取發現者的生命。

 

因此以「文靈力」降魔的櫟社詩人,必須先解開「活鬼」是誰之謎,才能降伏墨蟲,讓死者真正離開。

 

過去我們認為的「鬼」,是因為自身怨恨與不甘。但在這部小說中,「活鬼」多是因為身邊人的不捨,這種不捨之念,造成死去之人仍活著的假象,連施法之人也被自我蒙蔽。

 

但是,為什麼假象一定要揭穿?為什麼已死之人不能如生前一般活著?墨蟲攻擊知道真相的人,但是「真相」是必須知道的嗎?

 

這是這部小說非常有趣的地方。櫟社詩人處在歷史的奈何橋上,一方面,他們認知清國已失去台灣,否則他們就是猶如遺老的活鬼。但另一方面,他們警醒著新政權神道設教的幻術,「文魔活鬼」牽涉的不僅是個人,而是新統治者幻術的實驗,在這歷史的逢魔時刻,各地興建的神社逐漸統攝人們信仰,清醒於被統治身份而渴望自由的人,只能在各地埋下櫟實,以待百年之後。

 

如果說《降魔詩社》的「活鬼」,代表雖死猶生的幻象,是必須揭破的魔障。Nakao Eki Pacidal小說《蕉葉與樹的約定》中的「鬼」,則是終於浮出歷史地表的過去。他生前有好幾個名字,阿美語的名字,漢字的名字,日本名字,而後當他被阿美語的名字喚醒後,只有一個簡單的稱謂「鬼」。或許也可以說,曾經擁有多個名字的「鬼」,就是現形的歷史本身。

 

「鬼」從百年沈睡中被喚醒時,他的記憶已消失。而後他逐漸想起自己是來自花蓮港的野球選手「樹」(阿美族語Kilang),於是他要求與他同名也同樣來自花蓮阿美族的棒球選手其朗帶他回去,要其朗走一遍他生前走過的路,如此他的心才可以回家。

 

「鬼」的回家之路,就是歷史逐漸展開之路。一百年前,阿美族人曾在花蓮海邊成為苦力;日本人與原住民在花蓮留下生活蹤跡;曾經到日本進行比賽的由阿美族人所組成的棒球隊「能高團」。這個棒球隊後來有幾個人留在日本繼續唸書,《蕉葉與樹的約定》的主角就是以能高團的球員為原型。

 

如此說來,是否如其朗唸了「樹」的阿美族語名字,而召喚了「鬼」那樣,這部小說也召喚了這段歷史,以及被壓縮在歷史中有名無名者的故事?

 

故事的力量也是一種「文靈力」。《降魔詩社》的「活鬼」是以人的遺憾讓文字成魔,使親人保留形體苟活世間。《蕉葉與樹的約定》則是直接指稱「鬼」,承認死亡不可挽回,但也因為消失的人與未消失的遺憾,讓這種「文靈力」法力無邊。

 

「鬼」的生前「樹」,1928年在京都因為急病去世,他的朋友「蕉葉」(阿美族語Lo'oh)承諾要帶他回家,但始終沒有來。在知道蕉葉何以始終沒來的原因後,已經回到花蓮的「鬼」,決定重回京都等待蕉葉,因為他們說好了要一起回家。

 

有什麼比一個鬼,等待另一個鬼出現,然後兩人遵守約定平安回家,更強大的咒語?也許這比活人的盟約更震撼。

 

當我們說起「鬼」時,也許我們都不會忘記,那曾經是我們身邊的故人。說起「歷史」時,也不會忘記那是先祖們一路走過來的痕跡。這些詞彙原本就飽含溫情。

 

也因此,當我想到一個葬身在四、五千公尺海底而醒來的一個鬼,在倉皇中想要尋找到京都西本願寺的路,跟朋友一起回家。而另一個鬼,看著西本願寺的花開花落,在時間的無涯裡,等待朋友的到來。我就感到被文靈擊中的法力,在我心裡隱隱作痛。

 

《降魔詩社》的「活鬼」是以人的遺憾讓文字成魔,使親人保留形體苟活世間。《蕉葉與樹的約定》則是直接指稱「鬼」,承認死亡不可挽回,但也因為消失的人與未消失的約定,讓故事的力量法力無邊。圖∕顏一立

 

客服時間:週一 ~ 週五10:00 - 18:00(國定假日除外)
客服電話:02-6633-3529
客服信箱:mf.service@mirrorfiction.com
© 2025 鏡文學 Mirror Fic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鏡文學 App
好故事從這裡開始
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