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著你走”到“陪著你走”—沈信宏评《诊间里的女人》-鏡文學

从“拉著你走”到“陪著你走”—沈信宏评《诊间里的女人》
文|沈信宏 2021-01-12


林静仪医师第一部诊疗纪实短篇集《诊间里的女人》广受好评,还将改编为台湾首部女医视角的医疗剧。那些当初没说完,或是正持续发生的故事,终于收编为第二部。这两部同名的作品有什么差别呢?书名副标由“妇产科女医师从身体的难题带你找到生命的出口”变成“不再害怕失去,妇产科女医师陪你找寻被遗忘的自己”,从初出茅庐时率先冲锋的“带你”,放慢速度,成为抚慰人心的“陪伴”。 

《诊间里的女人2》

林静仪 著


林医师之前一路从实习医师、住院医师、总医师、主治医师一阶一阶向上攀升时那种不服输、不怕挑战的年少勇猛,以及身为女性而在医疗体系常被看轻,因此更加努力证明自己的倔强之气,都寄托在第一部作品里。因此她对同样身为女性的患者常有急切的叮嘱,或是直接的指令,希望她们都能拥有改变的勇气与力量,她想要一一拯救起那些陷在困境或传统认知里的女性。


即使面对挫折,她只是隐隐约约地,像香气一般飘进心里揪著。读者贴近林医师的视角,见证著诊间里的女人们一则一则的生命故事,一同感到诧异、愤怒,或是替她们不舍,也在林医师的义愤填膺的建议里,得到了勇敢闯破生命难关的力量。


到了第二部,题材由“女人内在冲突的故事”转为“女人和外在环境的疏离”,其实仔细观察,两部之间的转变不只题材的重叠与扩大,林医师的形象有了深刻的转变——她不再是一个站在麦克风前振臂疾呼的女性主义者、在前方招手吆喝的吹哨者,她走出让她闪闪发亮的聚光灯。这次她要轻轻地说,贴在我们耳边,让我们感受到她的温度、心里细微的起伏与坑洞,她就站在我们身边,同样是个承载著故事与伤疤的普通人,不急著狂飙到更远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牵著手向前走。


原来她之前说过的:“我曾经温柔地触碰了那些女人们心底的某个角落,让某个暗暗发疼的地方也一起被发现了、一起治疗了。”都是真的,她所有坚强的话语,都是从最脆弱的地方颠簸跋涉而来,她足以护翼无数患者的强悍灵魂,其实是一层一层的伤磨与硬茧。她让我们知道,愿意摊开伤口治疗的人,才是最勇敢的人,也才能真正发现与轻抚他人的伤痛。


在第一部里,林医师就曾提到“人生里有很多事,不是拼命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但她依然坚强地说:“不要挑战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直到第二部,这句话换到别人的口中,冷酷地劈向她:“有些事,认真也是没用的。”这次她接受了,不论是爱情或是植物,乃至于整本书,都表现出更多的无奈。她敞开心里曲折的路径,让我们看见她在绝路前被暗影吞没的身形,在回音中无限延长的喟叹。


比如面对权威时的屈从,当老师将产妇转给他,即使她有自己的判断,仍必须服从与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上级指令。“我觉得我被侮辱”,她和产妇的意愿是几颗被匆匆跨过的小石子,听命开刀的她只是老师意志的延伸,沮丧和说不出口的话,只能变成心中沉甸甸的石头。


又或者像是在书末最撼动人心的〈飘荡〉,本来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那段无能为力的爱情往事,每一个字都像重新吸了一大口气,才能勉强吐出。那是一个信仰著爱情的女人,却被爱情的十根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缓缓嵌勒的过程。


林医师过往在诊间屡屡展露看透男人与爱情的清澈眼光,原来都是她尖锐穿探自己得来的。她劝告别人不要为了挽回男人“丧失理智做了很多傻事”,“当别人不爱你了,你做什么努力都没用的⋯⋯被爱,与不被爱,向来都不是认不认真、努不努力、自己好不好的问题”。原来太多女人的故事,只是一再反复重写,女人的眼泪总循著同一道沟渠流动;太多男人的真相,只是同一种腐朽与败坏——“男人无能承担的,比我们想像的可多了。”




我们在第一部看到林医师对精进专业的渴求,她向前成为更加精炼的医者与学者。在第二部她往回走,捡拾这一路上,从她身上一刀刀刻削下来的情感与记忆。我们终究无法旋紧每一颗人生的螺丝,掉落的零件虽然干扰运转,却也使人更加轻盈,更能掌控未来的生活。她有股强劲的韧性,像蒙田说的:“如果容许我再过一次人生,我愿意重复我的生活。因为,我向来就不后悔过去,不惧怕将来。”倾颓的砖瓦,砌成了如今坚定稳固,能葺补心灵的诊间。


一个妇产科女医师在患者面前,通常展现出专业锐利的一面,白袍雪亮,跟鞋喀喀利响,专注面对电脑键入病历。写作和诊疗同样可以不涉真心,但林医师不只疗病疗心,以真心交换,写作时她更是毫不隐藏,当她说起放在心里关于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时,她的医疗专业只是压在书页边际的几条注解。她要把每一个感动她的人,用文字再生她们的血肉,用故事寄托她们的情感,她温柔的眼光从书页中闪现,她在文字里升华为比真实更真实的人,施展了写作最极致的魔力。


她让我们看见产科医师鞋子上洗不掉的血渍,车子与服装的限制,采集到完整息肉时有如小女孩般的雀跃,听见她脾气拗时的赌气话,对不讲理家属的叱责,和患者一起哭泣的脆弱,无法解决病人心病的无力感,还有女医师在婚配制度里的矛盾处境。


她也让我们看见更多女人的样貌,Arthur Kleinman的《谈病说痛:在受苦经验中看见疗愈》里提到:“不适的核心其实聚合了生理、心理、社会三重意涵,牢不可破”,林医师的书写从不停留在生理层面,她愿意拨慢诊间急促流动的时间耐心聆听,进而以文字当作听诊器,一再重返诊间的记忆,细致感受病患的心理起伏与社会处境。


进入林医师的诊间,每个女人深藏在体内的故事便输入了解压缩的密码。故事里总有更多他者,女人的处境仍然常被挤到边缘,身体与子宫不能仅由自我决定,不能反抗,必须保持娴淑柔顺,未成年时一切都被严密监护,嫁到别人家就要一生奉献,年老与年幼的女性就必须纯净无欲。


林医师将女人身后的背景一起整体勾勒,要我们看清楚这时代新女性的生活图景,可能是勇敢接受挑战的新移民,是幸福的离家者,是懂得避孕的未成年少女,是坦荡无畏的同志。有些女人是这样的,在新时代灌注了新的力量,未来越来越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挣脱困境。




在不同文化里对病痛各有不同的隐喻,像婆罗门教认为女性的月经是不洁的,塑造出代代承传的污名。在林医师的眼里,这些既定的隐喻与污名都应该被重新检视。对HIV开刀患者的刻意对待,对同性恋的恶意,对重男轻女的刻板印象,对处女膜完整或母乳哺喂的偏执,对男医师可能骚扰女病人的前提假设⋯⋯林医师认为这些都应该被拿出来重新审视。


如果患者在诊间叙述症状,是自我展现的一种,是自我习惯与社会互动的方法,那林医师书中转述他人症状的情况又该如何定义呢?


我们从病患的叙述里明显看出一个女性的家庭地位与社会处境,再怎样荒谬的病痛,背后都有一段真实的纠结,是人与世界用力碰撞后留下的瘀伤。从林医师再度转述的文字里,能清楚发现她是如何将社会与体制看成一个病患,她知道要对症下药,彻底变革,所有的女性才会得到救治。诊断是一种符号学,将几种不适诠释为症候群,观察线索组成病症,林医师的侦查全幅推展,揪出社会长期的病灶。


但回到这本书核心的无奈感,医师的关怀再怎么热切,都走不出那间按号码流动的诊间。其实医师只有在诊间里短短的时间中,才有影响对方的机会,病患的要求如果无法被满足,可能立刻再去别的医院就诊。现行的医疗制度里,始终矗立著难以撼动的权威,深植著盘根错节的老问题。一旦女人走出诊间,终究会袭来更多更复杂的问题。


诊间里的医师,虽然仅是病患人生薄切片里的一个小戳记。但就像走进镜子屋,每一张相逢的画面,都是自我的镜像,她把这些故事全部映照成自我的姿态与型格,每一面都扣回身处中央的自我,形成独特的观点,试图凝聚出更大的力量。


她穿过这些那些故事的针孔,成为缝补的丝线,无比小心地将女人们的伤痛与破绽一个个修复、串接,然后再继续,针尖探出书页,细细穿过每个读者心里隐隐作痛的疮孔。


本文作者

沈信宏,高雄人,清华大学台文所毕业,中正大学中文所博士生。现任教职、夫兼父职,深夜写字。


曾获国艺会、文化部创作补助、打狗凤邑文学奖、教育部文艺创作奖、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林荣三文学奖等。作品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出版有《云端的丈夫》(宝瓶文化,2019)、《欢迎来我家》(宝瓶文化,2020)。  


与妻子经营脸书专页:“我是信宏爸爸,偶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