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姊带逛鬼乐园──马翊航读陈思宏《佛罗里达变形记》-鏡文學

师姊带逛鬼乐园──马翊航读陈思宏《佛罗里达变形记》
文|马翊航 2021-01-11


我之前说了,我怎么和夏琳道别、钻进爸妈的车里,已经没有印象。因为这也无所谓了。那个年龄,事情总会结束。你本来也知道事情会结束。——艾莉丝.孟若〈童戏〉

阅读完《佛罗里达变形记》之后,我出于压惊、好奇与求知欲,在Google键入“佛罗里达”,第十项出现了“网搜‘佛罗里达男子’成新迷因”。我继续搜寻佛罗里达男子,佛罗里达男子试图以鳄鱼在超商交换啤酒。佛罗里达男子杀掉好友后问Siri如何藏尸。佛罗里达男子看见弟弟与表妹在他最喜欢的七龙珠毯子上做爱,愤而将弟弟的鸡鸡咬掉——看起来也是《佛罗里达变形记》的变形,人体在这些不用分清真假的故事里牵丝勾缠,汤汤水水。


斜斜勒痕

陈思宏的《佛罗里达变形记》是属于夏天的故事:六个来自富裕家庭、龙年诞生的少男少女,来到佛罗里达参加尊荣严选的夏令营。他们从家庭暂时释放,又从夏令营逃亡。异地的热度催熟身体,埋在个人体内的欲望种卵从果皮爆开,直到招来一场意外事件。三十年后他们因为另一场死亡而重聚,故事揭开他们仍是龙卵前的秘密。此地与异地、亲密与疏离、诞生与杀生、压抑与喷发、逃离与幽闭、塑形与变形⋯⋯这些概念来往串接《佛罗里达变形记》,也可以向上连结陈思宏“夏日三部曲”的《鬼地方》。在油脂饱满、风像铁锤的热带远方,夏天不是时间,夏天是一种感官。当地球是斜的,记忆会是直的吗?《佛罗里达变形记》的章节轮替于1991年与2020年,以前以后折叠起来,相互印染。刻意制造短而细碎的句子,踏出枪声、烟火声、脚步声,产生鳞片、皮屑、落发、药丸、子弹、虫卵的质地。陈思宏扭转流淌的文字触感,在《鬼地方》里为鬼魂创造通道,到了《佛罗里达变形记》则靠近用药体验。但他不为歌颂迷幻与出神,而是重复曝光失序背后的秩序。夏日是夏令营,营队是辅导、训练、集中、成长,看似游离出岛,实则仍在家父长手中。箝制、牵制、规训的故事发生在所有角色身上:医学院、钢琴、基金会⋯⋯不洗澡叛逆吗?说谎叛逆吗?不告离营叛逆吗?用药叛逆吗?杀人叛逆吗?自杀叛逆吗?夏令营跟丧礼是小说内最重要的两个场景,让携带秘密的少年、成年后携带更多秘密的他们集合,但小说中的“集会”不止这些:机舱、泳池、餐桌、演出、社团、佛堂、性爱⋯⋯不只角色在变形,“规矩”也在变形,变得更庞大,更密合。一如当少年们初见“毫无勒痕”的一片沙滩,浪潮下则必然是“充满勒痕”的来处。


岛屿优生/劣生学

或许模拟一个句子:“我知道你们在1991年夏天做了什么。”如果是《惊声尖叫》,这些角色会在多年重聚后,一个个被复仇,惨死。《佛罗里达变形记》不为指出单一受害者的痛楚与反扑。少年不是元凶,当年密室内的造龙/人计画,优化血缘与净化/同化人性的始作俑者才是元凶——不,始作俑者也不是元凶。为什么是“龙年”?小说提及岛屿曾真实存在的龙年婴儿潮,乃知外围是更庞大的(犯罪)集团。


我们不妨回想台湾文学中最出名的“龙子”:白先勇《孽子》中的王夔龙。他属龙,因为同性恋身份成为将军父亲王尚德的孽子,直至父亲逝世仍无法返家奔丧。《孽子》中傅老爷子的葬礼,成为儿子(们)的拟寻父/返家之旅。葬礼让人聚集,也让人目击被排挤至葬礼之外的事物。《孽子》也是一出台北的感官变形记:肥肿月亮、逃家少年、流汁烤鸭、被买卖或出卖的欲望。《孽子》也是攸关造人与杀人,与岛屿优生/劣生学的故事。巧合的是,《孽子》故事背景运作的70年代,恰巧包裹了《佛罗里达变形记》中龙子龙女诞生的1976年。(1976年,蒋友柏、陈幸妤、一青窈、徐熙媛、范玮琪、许慧欣、张泰山、陈思宏出生了,如果他们有一个夏令营⋯⋯)1991年,发生了什么?宛如接力赛,我们的身体里,被储蓄了什么?我们不过是时代的受精卵吗?《佛罗里达变形记》也是小史(们)的寻父记,父亲的变形记:父亲藏在永难抵达的Key West,地理与象征意义的天涯海角。父亲藏在三栋豪华的别墅里。父亲藏在复数的名字里。父亲藏在母亲里。(小说中甚至还有一头名为Telemachus,典出《奥德赛》的猫。)寻父也是制造父亲,但不只是(写作上的)想像与创造,而是在时间/年代的提示下,这个岛屿从前是“认谁作父”?是龙的传人,是苹果的滋味?


《佛罗里达变形记》中有“优生”这门二十世纪的有效生意,但有更多因为“诞生”与“弃生”而起的波浪。生与死相接,小说对人物的紧随与揭穿,像是一种监看:那些不请自来的残酷,还需要什么样的馀震与赎还?我特别喜欢他对“莲观基金会”的设定,净化与组织看似有效,但依赖“台面”的事物,总是不堪一击的。无需任何影射与入座,也一样产生既视感。鬼也是活人变成的,《佛罗里达变形记》人人有面孔,也是有鬼的地方。但陈思宏从来不是抓鬼道长。教团吸收信徒,土地吸收太多热能,阴魂不散的东西多不胜数。他固然以小说虚造乐园与地狱,但更像引产与接生:历史产道滑出来的少年们多么美型,也是异形。疯狂的分泌物津津有味,得让伦理与历史的脸孔,流下顽劣恍惚的喙澜 (tshuì-nuā) 。

本文作者

马翊航

台东卑南族人,1982年生。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著有个人诗集《细软》、散文集《山地话/珊蒂化》,合著有《终战那一天:台湾战争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台湾文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