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好人,有爱如潮水——沈信宏评《楼上的好人》-鏡文學

楼上有好人,有爱如潮水——沈信宏评《楼上的好人》
文|沈信宏 2022-03-14


 (本文包含部分剧透)


爱如潮水进进退退,将你我温柔包围


你会以为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毕竟卷首序言就写了,即使逃离也无用,“你无法自我解脱”,努力全无用处。


“楼上的好人”是小说中的母亲美丽带上二楼的男人、恩客,独自养育三子的女人经营发廊怎么可能生存,手指技巧不只用在头皮与发际,也用在无数男人的身体上。三个小孩在楼下不能上来。母亲为这些好人编号,在金色笔记本上纪录特点,专业的资料管理,第一次兼职就上手。员林男人们按号码登场,个性鲜明,财力或精力雄厚,长枪快枪大水枪。278号是小黑警察,八卦多话,“透过小黑警察的嘴巴,员林更立体”,133号是刀疤会长,爱吹牛,“一张嘴就能聚海隆山,当然都瞎扯,但似乎又很真实”。不如说这些男人都是陈思宏,把员林虚构得真实无比,像《汪达与幻视》中被汪达以魔法变出来的西景镇喜剧影集,剧中剧,角色演出角色,小说中活灵活现的男人都像是从真实生活中召唤来的,为了将主角推到中央,细数家事乡事天下事,也纪录了城镇的兴衰与掩蔽在时光里的伤痕。


男人纪录到399号,好人来来去去,孩子还小,怎么把这些私密频繁的交易看作日常?社会新闻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小六女生模仿母亲卖淫,曾遭堂哥性侵,导师:家庭不幸造成”一切的荒谬与不幸都合情合理,新闻说的,母亲卖淫,心灵山崩。我们预期会看到这些孩子的心灵像抹布被扭转,再拧紧,一滴水不剩,行尸走肉,甚至就该像活尸一样传染不幸的病毒。


但没有,这是一本爱如潮水进进退退,将你我温柔包围的小说。光是《新天堂乐园》是作为整部小说的引线,就知道这有多浪漫。记得电影其中的一个画面,放映师为了让无法买票进场的观众也能欣赏,将电影画面转至民宅,最后导致高温引起大火,烧毁整座电影院与放映师的双眼,但观影的快乐与感动囤在那些观众心里。一个家庭的悲剧与崩毁不是结局,总有凤凰浴火重生。




楼上的好人

陈思宏 著

出版日期:2022/3/4




小孩坏掉了,怎么坏掉的?


精神分析师艾瑞克.伯恩(Eric Berne)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王子,却被父母变成青蛙。”小孩坏掉了,怎么坏掉的,陈思宏将过程写给你看。


最不受疼爱的大姊长成自卑的高中国文老师,常用人绝对不会用来形容自己的词形容自己——白痴、老处女、无奶。言语的伤害是从上一代开始的,从母亲那里学到所有的评判标准、价值观和道德观,“干,我当初把你丢掉就好,丑死人。生下来干什么。干”。痛苦不能说,自卑成灰末也没人知道,“说了,就是真的了。没说,或许就不存在。”有钱人家才能真心话。穷人家不追问才是放过彼此,却从没有放过自己。


大姊虽然恨极母亲,连她死了都掩不住笑,但后来简直母亲附身,爱骂人、碎嘴抱怨,贪吃炸鸡与蛋糕,搜集癖,目光追逐男人翘臀,就连破处时,都要谎称自己是母亲,才能放下羞耻,感受身体的浪潮。


母亲多偏心,用尽一生数落大姊,无情剪裁童年,任她心灵破碎,逼她用一整部小说自我拼凑,冥想探索,搜集回忆废物与橡果,逼近伤痛的核心。更不用说两个弟弟——被溺爱的大弟无人挽回,小弟神童,却因貌美而命途多舛,“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就这样一张发光的脸,连男人都要入迷,蝇虫在小说里陆续云聚袭来,到底是谁造成最大的伤害,陈思宏刻意不揭晓,跟著小弟时时处处自嗟自叹,或许真该怪自己的不可方物。


母亲在楼上接客,小孩怎么可能不上楼,母亲美丽,男人赤裸,二楼随时裸露最真实的秘密,小孩偷看偷听,感官大开,小说里太多活色生香,软硬湿黏,缤纷口感触感,童年变成性欲大观园,大姊透过母亲的笔记本关键字,开启烟火般灿烂的感官记忆。毛茸茸的手、狂妄落腮胡、黏糊糊体液、高潮时华丽流星雨,口腔咀嚼雪松森林,性爱是泥鳅拍打和棒棒糖溶解。感官已被彻底撑开,从此人生有如落下颔,嘴巴闭不起来,随时吸收,含纳,随时准备无声叫喊。


不只母亲,小镇也会扭曲人的性格外貌,大家彼此认识,任意谈论,话锋随时转上身。小镇一员不可与众不同,“只要跟众人有些许不同,无法归类者,都是异类”,加入读经团体,“神爱所有兄弟姊妹,大家都平等”。教书的用词要政治正确,说错话会被学生检举。所以大姊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是变态、“坩仔”、查某体,怎么可以结婚。对弟弟爱男人从否认、自责、接受到正常化的过程,大姊的边界向外扩张,从员林跳到柏林,从反同游行走到彩虹旗下。


大姊的身体适合流浪,只要离开一个地方,就习惯性以呕吐或鼻涕排出旧地。大腿寻麻疹神奇排列出世界地图,连身体都暗示要她离开,疯狂一下,挣脱束缚。最后她终于领悟,女性自觉,想要就拿,不再安全保守,问自己“你怎么还在这里?”终于摆脱故乡铁枝路,飞向天际。



过去无法和解,就让未来来


罗伯.狄保德(Robert de Board)在《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师》中比喻“我们处于父母状态(Parent Ego State),行为就像父母一样。⋯⋯可以把父母状态想像成一个法官,他的职责是指控人,给他们定罪,接著当然就是惩罚他们。”要解除自我惩罚的困境,就要从爱自己开始。但小说里大姊更想让想消失在人世的小弟懂得自珍自爱,姊弟间有太多连结——睡同间房,一起吃泡面、月见糖、看电影,被妈妈同时摆在左边右边,像《苏菲亚的选择》电影画面那样,被他人的抉择决定命运。童年即使满布伤害,但约定仍牢牢记在彼此心里,中间分别的时间仿佛只是木头人的鬼回头,断裂的终究要接上,曾经握住的两双小手,还留著互相紧握的念想。


就说一件事,蓝色龙虾和橘色海马,是小说中鲜艳的象征,是小弟在西西里,和大姊曾经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和长得像大姊的中国女人买的,小弟每次会放钱在家门外的橘色海马里任路过的神秘白袍女子自取,但后来都被大姊偷偷拿走,大姊不缺钱,缺的是爱。


即使对他们来说,家不在员林,也不在柏林,家,不一定指某个地方,他们都已经踏上回家的路途。


小说里的人物,一开始看起来多么惹人厌,妈妈荒淫、大姊鲁蛇、小弟孤僻,家人互相残害、言语撕扯,男人们自以为是,精虫冲脑,但其实真的一个个都是好人。就像小说里频繁出现动物,与人交替现身——lotte牧羊犬不让人落单,狐狸眼神无惧,灵敏难捉摸,猫咪、鹈鹕和猩猩。它们各有寓意,人世纷扰,摒除杂绪欲念,每个人心底都豢养著一只纯真动物。因此小说结尾简直就是另一部《新天堂乐园》,配乐感人,眼泪滚滚,儿时记忆精彩温暖,好人大团圆,祝福别在襟上,鹏程各自万里。


这是陈思宏的《夏日三部曲》压轴之作,不禁让人联想到2021年播出的韩剧《那年,我们的夏天》,剧中被心力交瘁的母亲长期漠视的金志雄,自认拥有比别人更不幸的童年。长大后母亲说她快死了,他依然无法原谅,只说:“你努力活久一点,我们都可以试著重新来过,我们不要再依附别人的人生,就试著像别人一样,过平凡的生活吧。”过去无法和解,就让未来来,多些碰撞,激荡新的可能。


《楼上的好人》也是,等待伤害的记忆与汹涌的欲望暂时平息,漂白水洗过,吸尘器集尘,吃过泡面,之后会没事的,沉溺的、脏污的将从水底浮起,掉毛的老处女也能张开翅膀,自由起飞。爱曾经退潮,曾让人心碎,化作血浆与肿瘤,但走过千山万水,在他们彼此心里,像珍藏在电影胶卷里的画面,永远是那么美。


本文作者

沈信宏


高雄人,现任教职、夫兼父职。

清华大学台文所毕业,中正中文所博士生。

曾获国艺会与文化部创作补助、林荣三文学奖等。曾入选九歌年度散文选与小说选。

著有散文集《云端的丈夫》、短篇小说集《欢迎来我家》。其中,《欢迎来我家》入围“二○二一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奖”,书中所收〈两个女人的故事〉由高雄文学馆改编为剧本。

与妻子经营脸书粉丝专页:“我是信宏爸爸,偶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