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

養成「隨時能上工」,避免大起大落的創作狀態——訪《給愛麗絲》作者海德薇

鏡文學
2024-06-28

海德薇的小說擅長將現代職人生涯融入小說故事。《給愛麗絲》、《山神》、《藍色的她們》即是以清潔隊員、巡山員、藍染業工作的人們為小說主角,設想職涯核心概念,將概念反轉為故事衝突,看這些看似平凡無奇的主角們如何成就不凡、化解生命困境。本次很榮幸能與海德薇聊聊她的創作,以下為鏡文學與海德薇的筆訪整理。

 

鏡:您的靈感通常來自哪裡?

很多種可能性,特別的新聞事件、生活中遇到的奇怪的人物、某個強烈的感受……等等,有一陣子我喜歡讀科學雜誌,有一陣子迷上各種奇怪的圖鑑,像是世界知名城堡之類,還有一段時間會蒐集喜歡的國家地理雜誌。「地心說」是《地表任務》的靈感來源;仙女採藥圖是《魔藥獵人》的靈感來源。最近幾年我特別推崇當生活中感受到強烈的情緒,就去追逐那種情緒的引爆來源,通常都能找到有趣的題材或概念,比方說「路怒症」就是一種。

 

鏡:您如何保持創作的新鮮感和創新性?

就是不要寫類似的東西啊,哈哈,寫作的有趣之處不就是這個嘛。不斷開發新題材能夠保持新鮮感,同時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因為每一個領域都必須從頭開始,去找資料、田野調查、訪談甚至親身體驗,才能真正往深處挖掘,而不只是流於表面。不過這一題其實涉及兩個層面,一個是「新題材」,一個是「創新議題」,畢竟大部分題材都被寫過了,如果沒有被碰觸過,下筆前得先想想,為什麼別人不寫呢?是不是根本沒有市場?我想,在類似題材中發展出創新議題,相對來說更難,這也是每個創作者必須磨練的能力。

 

鏡:您如何決定哪些創意值得發展成完整的作品?

檢視是否符合高概念吧,必須有商業價值,很容易以logline敘述,並且讓人產生興趣。如果一個故事概念沒辦法用80個字簡單並且完整的說出來,同時具備角色、動機和衝突,我就會持續在這個階段花時間,把點子磨亮,然後才往下一步走。這樣做的好處是先將地基打穩,才不容易歪樓或斷尾,畢竟大綱沒有準備好,就悶著頭往下寫,往往不會有好結果,要再砍掉重練很累耶。

 

鏡:您如何平衡創作與日常生活之間的時間?

沒有任何平衡。以前當社畜的時候,可以輕鬆切換上下班的狀態,反正下了班沒有算薪水了,腦袋裡就像有個櫃子,把工作通通關起來。現在成為工作時間自由的創作者,跟所有接案工作者一樣,很容易陷入上班、下班沒有明確分界的狀況,導致一天除了睡眠時間,通通都在工作,不是在電腦前寫稿,就是拚命想點子、想劇情(搞不好睡覺做夢也會夢到),更甭提週末了,週末也常常拿來工作啦。

 

鏡:您如何克服創作時的靈感枯竭?

創作初期的人常常靈感泉湧,但愈往後走,就會愈發現不能光靠靈感,而是得養成某種「隨時能上工」的模式,才能避免大起大落的創作狀態。分享兩個方法,一個是平時就隨時累積點子庫,需要的時候就能拿出來用;一個是多追劇、多看書,可以有效刺激想法,衍生出其他點子,偶爾靈感卡關,我也會使用這個方法,閱讀同樣調性的故事、看同類型的電影或電視劇,讓自己保持在狀態內。

 

鏡:在開始一個新項目之前,您有沒有特殊的準備過程?

田野調查吧,我覺得自己也滿奇怪的,懶得社交,喜歡獨處,在人多的地方覺得疲憊。但是我熱愛田調,我喜歡從別人身上挖故事,喜歡觀察陌生人,喜歡去接觸新鮮的事物。話說回來,懶得社交也許是因為沒有新鮮感了?為了研究書寫中可能會出現的劇情,我學過藍染、設野豬陷阱、使用木槍,也體驗過吃檳榔、搭乘輕航機,玩過一陣子烘焙。我相信將自己完全丟進類似的環境中,有助於進入角色和故事。畢竟,你沒失戀過,寫出來的失戀如何信服於人呢?

 

鏡:您是否聽音樂來設定寫作的情緒?如果是,您偏好哪種類型的音樂?

不太一定,我會藉由聽音樂/停止聽音樂來切換專注力,意思是說,有時聽音樂聽到有點疲累,全然的安靜反而有助於寫作;有時候身處於有點嘈雜的咖啡廳,環境音反而能幫助寫作。關鍵在於「切換」,借助不固定的環境特性,來讓大腦重開機一下。說回來音樂,我比較常聽管樂曲,因為自己有在玩管樂團的緣故,不然就是爵士樂或輕音樂,反正不能是有歌詞的那種,否則我的注意力會被歌詞拉走。

 

鏡:您是否遇到過寫作障礙?您是如何克服它們的?

回答這一題的此時此刻現在就是。當然會有寫作障礙啊,我每次沒睡飽就腦霧,故事走著走著一定會遇到路障,所以我每天早睡早起喔。生氣也會寫不下去,光是生氣就飽了,腦袋哪有空間去想故事?綜整上述,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弱點,營造出良好的寫作環境,像我,吃飽喝飽睡飽心情好,自然就把路障清除乾淨囉,剩下的只是用什麼速度往前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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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周禮群,筆名則取材自哈利波特的貓頭鷹「Hedwig」。是作家、編劇和業餘法國號演奏者,作品涵蓋類型小說、漫畫、兒童繪本和電影劇本。小說曾榮獲時報小說賞、鍾肇政文學獎及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等獎項,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殊榮,入選Readmoo百大暢銷文學書;劇本作品亦入圍優良電影劇本和金馬創投。畢生願望是以故事為世界帶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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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張郅忻是少數能流利「講客話」的七年級客家作家。生長在客家大家庭,又來自新竹這個海陸腔大本營,縱使父母輩經歷「禁說方言」的時代,客語依然是當地流通的重要語言。她又是長孫女,因為父親與她的生母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離異,她從小被阿婆帶大,也跟在阿太、阿公這些家族身邊轉,每次阿太和阿婆婆媳倆吵架,都用客家話抱怨給這個小女孩聽,要「毋識客話」也不容易。不過,用客字寫客語,對張郅忻來說,是對母語、對家族故事的重新認識。「一開始寫的時候,我沒有刻意查客語字典,直接以發音和印象去猜大概可以用什麼字。我不會特別講究,有些客語字我自己知道,有些則是習慣的諧音字,覺得用諧音去表達,好像就差不多。」後來,張郅忻在大學的客家系短暫工作半年,學校老師研究客語字、編客語辭典,她便跟著學,寫專欄文章時,也就開始在意客語正字,回頭找自己曾經聽過、卻不一定知道怎麼寫的客家詞彙,這才發現有些詞跟她原本的印象很不一樣。 ▲張郅忻將過去熟悉的客家詞彙用客語正字書寫,有許多新奇的發現。 例如「logˋ sienˇ」(海陸腔)這個詞,張郅忻從小聽阿婆用這個詞形容她的父親,像是在說父親因為過度天真,行事不夠謹慎,久而久之覺得這個詞應該帶有負面的意思,一開始猜測應該是寫作「落險」。沒想到客語正字竟然寫作「樂線」,就是生性樂觀的意思。張郅忻笑說:「我知道在什麼情境可以用這個詞,但我不知道要怎麼連結到它的文字,這次看才嚇一跳,文字看起來好正面喔。」內心的疑惑也隨之解開:原來阿婆可能不是在數落父親過度天真啊。她把這份感觸化做客語散文〈樂線〉,收錄在這次受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散文集《覓蜆仔》裡。感覺陌生,又很熟悉,一個個存在於張郅忻記憶中、有聲音卻沒有形狀的客語詞,從抽象到具體,終於找到屬於它們的文字。 長大才發現客家人是少數由於客家庄很多人跟原住民、新移民等族群通婚,在張郅忻成長的過程中,家族有許多不同語言;有主要講的海陸腔客語,也有太公(阿公的父親)和來自印尼的客家人阿妗(嬸嬸,海陸腔:a+ zim)講的四縣腔;另一位阿妗是越南人,父親第三段婚姻的對象是阿美族人,妹妹的婆婆,則是與客家人結婚的泰雅族人。學老話(台灣台語)主要存在於童年記憶中電視節目或廣播的流行娛樂裡,多少會跟著學到一點點。尤其家中曾經在湖口經營西餐廳,當時流行餐廳裡要有卡拉ok,家人常常會跟著唱〈雪中紅〉、〈針線情〉等台語情歌,看電視播的台語八點檔。長大後離家,到高雄念書、工作,張郅忻才驚訝地發現客家人其實是少數,學老人其實比較多。張郅忻之前在高雄的工作,需要接民眾打來的電話,「偏偏打來的民眾幾乎都講台語,我只好用很破的台語講,同事聽不下去,就會說:你把電話拿過來好了。」後來全家族也只有她是跟學老人結婚,公婆的家族也幾乎都是學老人。 ▲張郅忻長大後才發現客家人是少數,感受到客家的獨特。 例如,過年期間,阿婆通常會準備她愛吃的糟嫲肉(海陸腔:zoˋ ma ngiug)。「糟嫲」是將釀酒所剩的糟粕,與肉類攪拌調和而成。張郅忻的阿婆做的是糟嫲雞,「結婚後,阿婆每逢過年還是會寄一整隻糟嫲肉給我,看起來就是整隻紅通通的雞,但我過年在公婆家過,全家族除了我沒人敢吃。我就跟阿婆說,寄一點點就好,只有我一個人吃,很孤單。」還好,張郅忻的兩個小孩出生、成長後,她驚喜發現大兒子跟她一樣喜歡糟嫲肉的滋味,「我很開心終於有人跟我一起吃,有伴了!」另一個差異是「了少話」(髒話,海陸腔:liauˊ shauˇ voiˋ)。無論是哪個族群,都有很多人習慣講髒話,也常被當作「發語詞」使用。張郅忻在創作裡描寫客家長輩的互動時,也會視情境將客語「了少話」寫進對話中,呈現地道的客家感覺。但相較於台語的髒話,客語的髒話比較少人聽懂,「如果跟非客家人講一句客語髒話,對他來說是沒有感覺的。」不管是「糟嫲肉」或是「了少話」,飲食、語言這些客家文化的符號,對張郅忻來說,隨著年歲漸長,逐漸成為一種特別的象徵。「當你發現自己跟別人好像有一點不一樣的時候,就會突然感受到自己是客家的;是從一個客家小鎮長大的人。」 在阿婆忘記之前,把回憶寫下來在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七位作家中,張郅忻是最年輕的一位,但創作力豐沛,已經累積許多作品,類型更囊括小說與散文。她在散文集《孩子的我》記錄大兒子的嬰兒時期,也追憶自己童年的故事,長篇小說「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中,則融入阿公、媽媽、爸爸的人生經歷作為靈感,《山鏡》更獲得2024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肯定。2024年出版的《秀梅》,則是一本寫給阿婆的情書,她將從小帶著自己長大的阿婆做的21道菜,寫成客家女性堅毅的生命故事。在寫《秀梅》的同時,張郅忻的大姑姑和父親接連過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讓阿婆出現了失智的徵兆,讓張郅忻忍不住焦急,想在阿婆還記得的時候,完成這部作品。從《秀梅》開始,張郅忻就刻意將「客語字」放入創作中,不只對話,連描述的情節都用客語字,幾乎有六成內容用客語呈現。她也刻意只放少量註釋,希望讀者透過閱讀自然理解客語詞彙的意涵。「我其實也很掙扎要不要用這麼多客語,但《秀梅》是以我阿婆為原型的角色,她就是用客語思考、用客語對話,如果都換成用華語寫,這個角色就好像不是她了。」 ▲對張郅忻而言,寫客語散文就像在泥地裡摸蜆,找尋珍貴的客家記憶。 接到客委會與鏡文學邀請,參與「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時,她一邊學習寫客語字、構思創作,一邊想到的是童年「覓蜆仔」的經驗。對她而言,寫散文就像是在泥地裡摸蜆,可能要摸索很久,才會找到一顆珍貴的蜆,「透過寫散文,我在打撈過去的經驗和語言的記憶。」 「如果沒有記錄下來,就會忘記原本怎麼說。因為講了就過去了,也不會記得這個詞是怎麼來的。」例如張郅忻童年常聽阿婆稱計程車作「嗨呀」(發音近似:haiˋ yaˇ),一直以為是客家話,長大後才發現是日語「ハイヤ」(haiya),也跟英語「hire」有關。一個常見的詞彙,背後竟然有這麼多層文化轉譯。「阿公那一輩人,還能用客語讀漢文,能隨口就說出有典故、韻腳的客家諺語,但到爸爸、叔叔這一代就不會了,再到我,雖然日常會話沒有問題,但像是有些植物、動物的名稱,我就不熟悉。」張郅忻看著客語從阿公阿婆那一代,到爸爸媽媽、叔叔阿妗這一代,能嫻熟運用的範圍愈來愈小,再到她,若非從小被阿公阿婆帶大,她這一輩已經不太講客語,都講華語了。 從童年練拳回憶,理解族群衝突張郅忻的第一篇全客語創作是短篇小說〈打拳頭〉,曾獲2023年台灣文學獎「客語文學創作獎」,描述從前芝芭里的客家庄為了防範福佬人來搶水,決定重金禮聘師傅,從芎林翻山越嶺來教大家練客家拳。兩個喜歡打拳較勁的童年玩伴,長大後一個繼續練拳,一個決定升學,人生道路漸行漸遠,卻還是記得童年練拳的夥伴情誼。張郅忻先用華語試寫,但怎麼寫都寫不好,於是改用客語寫,直接描述角色的對白、動作,發現很適合短篇小說的節奏。為了全篇用客語,不知道怎麼描述的詞彙,就回去問叔叔,也不能直接把華語翻成客語,她要先敘述情境和狀態,交代前因後果,再問叔叔會怎麼用客語描述,這樣才會得到自然的結果。面對陌生又熟悉的語言,反而能用更直接貼切的方式敘述。「因為太熟悉華語,每一個說法,都可以找到一個形容詞、找到比較漂亮的用法,但對這篇短篇小說來說卻不夠生動。用客語寫,我反而可以自在地丟掉那些字,從頭來過,用客語的語感思考。」 ▲藉由童年學客家拳的記憶,張郅忻追溯客家人與其他各族群在不同時代的紛爭與互動。 〈打拳頭〉的靈感來自張郅忻的家族記憶。當時張郅忻剛剛搬家到桃園青埔一帶,叔叔從新竹來拜訪,聊起家族長輩故事。叔叔告訴她,以前窮人家會租田來耕種,她的阿太租的田地,就位於以前的芝芭里,離她住的地方很近。芝芭里有很多閩南、客家勢力交錯的地段,不同族群之間為了灌溉農地,彼此搶水,但因為閩南人多,客家人常常會輸,於是張家的長輩就去很遠的地方聘請師傅,讓全家族男女老少都來學客家拳。這勾起張郅忻的童年記憶,她小時候也曾跟著家族親戚短暫學過客家拳。「那時候正在推廣社區營造,希望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叔公本來就在開國術館教客家拳,就去公廳(祠堂,海陸腔:gungˋ tangˋ)教大家。阿公覺得練客家拳對身體好,又可以防身,就帶我和妹妹去學。」客家庄練客家拳,表面上是強身健體,背後卻呈現出客家人與各族群之間的互動關係。正好張郅忻因為工作,接觸到客家古宅「李騰芳古宅」和「金廣福公館」的歷史。其中「金廣福公館」更是閩南人和粵籍客家人合作的墾首,在新竹北埔半山處一帶掌握很大的權力,不只客家人與原住民爭奪資源,清政府又不安墾首勢力過大,想裁撤各地墾首隘首,「金廣福」斡旋於原住民與清政府之間,發生許多流血鬥爭的故事。張郅忻將這些族群歷史虛構成短短的故事,也加入自己的心得,一同收錄在散文集裡,希望將客家前輩的事寫下來。「不同時代的客家人與各族群的衝突,好像是以前學校課本比較沒有教的。我想藉寫作的機會,去理解過去的客家人建立自己家園的過程,也試著從女性的視角敘述。這些族群相爭的故事,也都是廣義的〈打拳頭〉。」 傳承客家記憶,與兒子「慢慢行」除了寫過去,張郅忻在散文集《覓蜆仔》也寫現在,寫自己與先生和兩個倈仔(兒子,海陸腔:laiˇ er)一起生活、一起「慢慢行」的日常。 ▲提到同樣有個客家味蕾的大兒子,張郅忻笑得開懷。 出身閩南家庭的先生,就算聽不懂客語,需要她當翻譯,也還是能與她一起欣賞動人的客語歌。張郅忻的大倈仔,出生在客語、台語各半的家庭,也從她身上傳承許多客家特性,例如同樣愛吃糟嫲肉的客家味道。甚至客家「雞酒」拌飯,大倈仔可以狠狠吃掉兩碗公,被親戚戲稱是「飯囤」(punˊ tun,張家習慣形容「大食客」的說法)。小學有母語課,班上只有她大倈仔和另一位同學選客語,某天老師請張郅忻勸兒子代表班級參加客語演講比賽,他害羞,不願意參加,跟媽媽抱怨:「我覺得我好可憐,生在一個客語家庭。」張郅忻描述到這裡,自己也笑岔了氣:「沒辦法,全班就只有兩個會客語,要參加客語比賽,當然只有他們兩個可以輪著去啊!我就跟他說:你現在一定要好好學,我們客語已經快要沒有了……」對張郅忻而言,客語不只是從過去回憶中掏洗的蜆仔,她也希望能用客語記錄自己與下一代的客家故事。「以前寫《孩子的我》,就算是孩子長牙之類的日常瑣事我也寫,當時也懷疑這麼小的事值得寫出來嗎?十年過去,現在回頭看,發現有這樣的紀錄非常重要。」「我也想把此時此刻的事用客語寫下來。未來回頭再看,也是『覓蜆仔』的蜆仔,是很珍貴的事吧?」 ▲張郅忻創作全客語散文集《覓蜆仔》,希望將客語傳承到下一代。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我的屋下,就像從前阿爸的寮仔——散文家吳鳴與他的客家記憶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括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許多剛退休的人,日子突然閒下來,容易找不到重心,但這對散文家吳鳴而言完全不成問題。吳鳴去年剛卸下在學術界多年的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授身分,離開校園,回到自宅,同樣一刻也沒閒下來。畢竟屋裡早已被他擺佈成喜歡的樣子:偌大的客廳沒有沙發,放了一張兩公尺長書案和一公尺四方的邊桌,筆架懸掛數排毛筆,桌邊層層疊疊著宣紙,每天寫書法;桌子前方擺著兩台黑膠唱盤、兩台盤帶機和兩套音響,方便聽古典樂寫樂評。屋子裡有擺滿書和音樂磁帶的書櫃,有咖啡烘豆機,有一整排菸斗收藏與一罐罐菸草,有親自開車從烏來山區提回來飲用的山泉水。吳鳴本來就興趣廣泛,又講究生活細節,為了方便,平日所需,就直接擺在眼前。 ▲ 吳鳴興趣多元,從音樂、書法、品茶、到飲食文化,樣樣專精。 「有些人會用櫃子把東西收起來,但我把喜歡的、生活常用到的東西直接裸露陳列出來。」吳鳴漸漸發現自己很像阿爸,「就像以前客家農家放工具的『寮仔』,通常放牛車、鐮刀、肥料等東西,我爸爸的寮仔也是把工具全部擺出來,一眼就能看到東西在哪裡。」客廳邊的小餐桌上擺著茶具。吳鳴泡茶有一定的流程,就算是輕鬆的生活茶,也精確地彷彿化學實驗:先將慣用的茶壺放在秤上,放入茶葉,注入剛剛煮滾的熱水,計算時間,倒出茶湯,確認茶葉吸收的水量,再計算下一注水要倒多少。如此反覆幾注水後,再把沖好的茶倒入茶杯裡。茶杯裡黃澄的茶湯顏色,是口感溫潤醇厚的烏龍,條理分明的工序,為的就是希望泡的茶能維持穩定萃取品質。這也很客家。吳鳴說:「客家人就是每件事都做得條理分明。」擅長下廚的他,用熟悉的客家飲食舉例,例如客家重要的米食文化「粄」。「學老人的粽子都用麻竹葉包,整串都是麻竹葉粽,打開來才知道裡面到底是鹹是甜還是什麼口味。客家粽會用不同的葉子,粄粽用月桃葉,鹹粽用桂竹箬,鹼粽用麻竹葉,整串掛起來清清楚楚,想吃什麼口味就拿哪一顆。」吳鳴細細講解,客語、華語、學老話三聲道齊發,流利地交替使用,解釋客家作法的獨特之處,語氣帶著自豪。畢竟對他而言,客家人的確有很多值得自豪的特質。 ▲ 吳鳴家中擺著專業音響、黑膠唱盤和盤帶機,常常播放聆賞。 移民村成長,自通語言多聲帶吳鳴本名彭明輝,來自花蓮豐田,但父母親兩邊家族其實都來自新竹竹北,是到了他父親這一輩,父親與屘叔才帶著阿公阿婆,在二戰剛結束的1946年,舉家從新竹湖口翻山越嶺,搬到花蓮拓墾。那時已經是花蓮豐田(如今的豐裡、豐山、豐坪三個村落)的第三波客家移民,只能買到種植環境不佳的「濫仔地」,經歷一段艱辛的拓墾,經濟狀況漸漸穩定後,吳鳴的屘叔和阿公阿婆留在原本的房子住,阿爸阿姆帶著二姊遷出,另外在附近蓋一間屋子,隨後三姊、長子吳鳴和小妹才接著誕生。豐田有好幾處客家聚落,吳鳴的家族因為來自新竹湖口,說的是海陸腔,但生長在移民村裡,人們來自四面八方,自然是各種語言都會接觸;住隔壁的淵姨丈家講四縣腔,附近的外省家庭又講外省口音的華語,再遠一點,還有不少說著學老話的學老人。在移民村裡的客家人,各自從不同的家鄉移居到豐田,很自然地彼此協助和交流,村子裡要辦桌,各種喪葬和喜事,會有許多客家班的人來「𢯭手」(幫忙,海陸腔:tenˇ shiuˊ),吳鳴自然就熟悉各種語言腔調,切換自如。就算是政府要求「禁說方言」的年代,東邊的花蓮天高皇帝遠,不太會嚴格管,也形成吳鳴無師自通的多語環境。例如海陸腔轉四縣腔,主要是重音位置不同,像是「讀書」,四縣腔說「tug suˊ」,海陸腔說「tugˋ shuˋ」。「四縣腔重音擺在後面,海陸腔重音擺前面。只要願意講,久了就會掌握住,其實不難。海陸客碰到四縣客,通常都會自己轉腔。」像是他流利到可以上課和演講的台灣台語,客家人習慣稱「學老話」(海陸腔:hogˋ loˊ faˇ)。「小學時我們班上的『大的』(台灣台語:tuā—ê),正好是學老人,雖然班上客家人比較多,但因為『大的』比較強勢,所以我們都會講學老話。」最有趣的,是他其實操著一口字正腔圓、毫無客家腔,也不「台灣國語」的華語。「我如果假裝自己是外省人,看到我的外貌和我說話的樣子,還真的沒有人會懷疑。」甚至,很多人初次見面時,第一時間不會想到他是客家人,反而會問他:「是不是外省人?」 ▲ 吳鳴的爽朗個性和字正腔圓的華語,甚至會被誤以為是外省人。 客家記憶,寫入國中教科書縱使有著能在不同環境、面對不同對象都切換自如的語言天份,吳鳴也沒有刻意隱藏自身的客家身份,對於客家的記憶和文化上的細節,更是如數家珍。畢竟在一個多文化、多元族群的環境裡,語言、飲食和民俗祭祀最容易彰顯身份認同。例如,吳鳴在花蓮豐田的小學,真的沒怎麼嚴格「禁說方言」。班上的客家人多,小學生們私下常講客語,彼此更會互相幫忙掩護。被老師抓到講方言的人也不是掛牌子,是回家讓媽媽在制服口袋上縫釦子,講一次就縫一個,守規矩之後,老師再用剪刀把扣子剪掉。例如,記憶裡,花蓮沒有客家戲班,客家戲班主要來自苗栗,也可能因為這樣,客家大戲、客家山歌,用的客語都是四縣腔。久久一次在村子廣場能看到四處巡迴演出的三腳採茶戲、撮把戲等,也是以四縣腔客語為基礎。偏偏只有「做司公」(台灣台語:tsò-sai-kong),客語說「做齋仔」(海陸腔:zoˇ zaiˋ er),要喪葬祭祀的時候,才會講海陸腔,也讓吳鳴百思不解。還有,在客家人的經驗、以及在客語中,實際上沒有現在稱作台灣台語的「台灣話」概念,向來只有「學老話」的稱呼。不同的身份認同、成長經驗,以及作為大環境裡的多數或少數族群,「台灣話」這個名詞,帶給客家人與學老人不太一樣的感受。1997年時,吳鳴便在與中研院研究員林富士合力編撰的國立編譯館版本「認識臺灣(社會篇)」國中教科書當中,提到客家「三腳採茶戲」,把台灣的客家文化寫進課本裡。這套「認識臺灣」教材問世後,曾在當時的政壇掀起一陣統獨爭論的政治風暴,用不過五年左右,又很快地在教育改革「九年一貫課程」施行後併入新課程,完成階段性任務。但從2025年的此刻回頭看,當時那套官方教材,卻是台灣自戒嚴時期禁說方言以降,終於重新正視社會存在多元文化的濫觴。 ▲ 吳鳴對於客家文化如數家珍,在散文中細細刻畫。 客家大家族的離散與悲歡吳鳴之前在散文集《秋光侘寂》、飲食隨筆《歡喜來煮食》中,都用華語為主、混雜少許客語的方式,寫過不少自己家族遷徙的歷史,描寫拓墾與「蒔田」(在客語有名詞「田裡種稻子」和動詞「插秧」兩個意思)的艱辛。在這次受邀參與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吳鳴將在全新的散文集《豐田歲時記》,細細描寫半世紀前的久遠記憶中,帶著離散經驗的客家家族故事。繁茂的大家族故事中,必然有著許多枝節,在關鍵時刻的選擇,可能帶來原先沒有預料的結果。但人世間的事,有時太難講得很清楚。例如吳鳴的父母,在戰後舉家帶著長輩和剛出生的下一代移居花蓮時,卻沒有帶上因為傳統「抽豬母稅」習俗、被送到母親娘家生活的大女兒,造成吳鳴的大姊對生父生母之不諒解。例如吳鳴國中畢業後自己回到新竹竹北,第一次去姐婆(外婆)家,才終於見著母親娘家的其他親戚。母親更是在移居花蓮後,晚年因病不良於行,少有機會長途跋涉「轉妹家」(回娘家)。「對拓荒者第二代的𠊎來講,同原鄉親友个疏離,乜係沒奈何。」(對拓荒者第二代的我來說,跟原鄉親友的疏離,也是無可奈何。)再往上追溯一輩,也還有更多送養、收養等等,說不清的故事。家族很大,卻為了生計,各自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 吳鳴在散文集《豐田歲時記》,紀錄父母輩從新竹移居花蓮拓墾的艱辛。 書寫家族、客家記憶,對吳鳴而言並非難事,但要用客語為主來書寫,卻很困難。雖然客語、學老話、華語都能流利運用,但書寫的文字畢竟長期以華語為主,若要寫客語,又還是要顧及非客家讀者的閱讀感受。一方面希望「我手寫我口」,忠實呈現客語的說法,另一方面又希望保有散文書面文字的典雅。「變成要處理好幾遍,第一遍要先把文章寫好,第二遍把客語字處理好,再來第三遍,則是思考要怎麼調整,讓讀者能看得懂,也要用客語念出來一次。全部處理好,要花比寫華語多上三到五倍的時間。」由於使用的電腦對客語字的輸入法支援不足,吳鳴於是一邊寫,一邊先將運用到的客語詞彙做成表格,方便寫到的時候直接複製貼上。或是先用其他字取代,之後再一次全部置換。連創作也是,跟生活一樣,把需要的工具整理出來,客語詞彙一一陳列,條理分明。吳鳴在稿紙上畫出豐田的地理位置。他使用的稿紙,源自他在27歲時設計的規格,再請人印製而成,一用數十年:採用80磅模造紙,能用鋼筆墨水書寫,一行固定20個字,提醒自己不要寫長句;每行中間保留同樣間隔,方便增補細節。後來變成他固定印製使用的稿紙,甚至做成筆記本,能攤平書寫,更方便隨身攜帶。出版界好友初安民也跟他學,照著規格,印製使用。吳鳴笑說,他已故的老友康樂曾說他「除了歷史,其他都是專家」。他覺得老友說得很對。 ▲ 吳鳴做事講究細節,連使用的稿紙,規格都是自己設計印製。 ▲ 吳鳴自政大退休後,專注創作,過著充實的退休生活。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我們站在這裡,請聽聽我們說的話——詩人張芳慈寫客語的自在與挑戰
客家委員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邀請七位知名創作者參與,以一年為期,創作客語小說、散文與詩歌,包含小說家李旺台、甘耀明、高翊峰,散文家吳鳴、張郅忻,詩人羅思容、張芳慈。期待客語成為當代的文學語言,激發客家文化的生命力,讓客語延續綿長。七部作品將於2026年(民115年)發表,鏡文學特別在創作中期採訪這七位作家,談及客語在作家的生命歷程中的意義,以及客語創作為作家們帶來的思考與啟發。 詩人張芳慈是來自臺中東勢山林裡的孩子,說著當地獨有的大埔腔客語。那是她從小跟家人說的母語,但與其他客家話迥異的腔調和用字,讓她也曾經在後來的都市生活中,被其他地方的客家人說「好奇怪的腔調」,甚至得到「妳在說閩南語吧」的質疑。「為什麼我說的客家話,別的客家人卻有所質疑?」這讓她備受打擊,忍不住回家問媽媽:「妳教我的,真的是客家話嗎?」參與客家母語運動後,她明白,那是客家話沒錯,是只有來自臺中東勢等五個村莊的客家人講的大埔腔——根據客委會發布的「110年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基礎資料調查研究」,約5.9%的臺灣客家人會講大埔腔,相較57.7%的四縣腔和44.4%的海陸腔,算是少數。她學會辨識客語的其他腔調,像是較常見的四縣和海陸,她都聽得懂,在客語之外,閩南語她也略懂。她常常聽人說,客家人很自卑,在社會上是隱形的,但她雖然說著與眾不同的大埔腔客家話,卻不想隱形。「某次參與客語的研討會,要報告一篇論文。那篇論文,我本來就全篇用客語寫,在報告的時候,我也決定用大埔腔客家話講。」張芳慈露出頑皮的笑容。「我不管其他人聽不聽得懂,我只覺得,既然你們很少聽到大埔腔,那我就要多講。我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們聽聽我們的語言。」後來她讀了德希達的一些論述,更加深讓自己的語言不被抹平的意志,讓那些音義成為有皺摺態度的客家。這段經驗寫成客語詩〈出席〉,描述自己說話時喉嚨彷彿有炭火燒、諸多感受翻滾當下顫抖到難以站好;大埔腔有些人聽不懂,有些人從未聽過。「毋過/我決定分厥等一個機會」(不過,我決定給他們一個機會)。畢竟自始至終,張芳慈從來不因為自己講的語言很少人懂,就覺得需要「融入主流」。「存在就是一種自信。」就像她自己寫過的另一首詩:「毋管你歡喜也毋歡喜/我等都企在這位」(不管你高興還是不高興/我們都站在這裡)。而因為參與公共事務,對其他客家腔調也學習了解。 ▲ 詩人張芳慈有許多詩來自散步途中得到的靈感。 從小叛逆的客家少女出生於1960年代中段的張芳慈,在臺中東勢的客家庄度過童年,雖然全家人隨著父親的教職幾經遷徙,但多半還是在客家庄的範圍內。在她的記憶中,也曾經有一段自然認為所有人都講客家話的日子。童年時,魯班先師廟節慶或地方性「打醮」(做醮,da^ ziauˋ)的時候,祖母帶著一起去廟埕看客家大戲,看著眼前戲台樸拙也華麗繽紛的螢光桃紅色、鮮綠色戲服,用客家話演出的《三國演義》、《封神榜》或教忠教孝等等故事,當然現場還有祭祀的客家飲食,圍繞著拜拜習俗而生的各種的客家文化樣貌,從小就帶給她深刻的印象。然而,那也是說母語會被懲罰,要「掛牌子」的年代。無論是客家人、閩南人,無論來自哪裡、習慣說什麼樣的語言,只要進到學校或公共場合,一律只能講「國語」。「在學校,上課下課都不能說客語,但一放學,離開學校,就會自動切換成客語。」讀初中時,張芳慈的母親開始做早餐店生意,一家人離開客家庄,搬到臺中豐原,在閩南人為主的環境裡生活,在初中當歷史老師的父親,甚至學會怎麼做油條。每天早上五點,張芳慈就要負責騎腳踏車去市場,跟一位外省伯伯買熱騰騰剛烤好的燒餅,買回來之後,再跟做好油條的爸爸一起去學校。因為經營早餐店,張芳慈的父母也學了一口流利的閩南語。「我大概在搬到豐原的時候,才驚覺到原來世界上有不一樣的話。畢竟小學的時候,除了國語,大家都會講客家話,我就覺得全世界其實都會講客語,只有到學校要學東西的時候才會學國語。那時根本沒聽過閩南語。」張芳慈從小個性叛逆、有主見,對於別人說的話、訂下的規矩,不會輕易照單全收。像是學校的教官規定她一定要參與校慶日,不能請假去聽詩人瘂弦演講,不然要記過。她很乾脆地說「好」,答應被記過,就出發去聽演講了。又例如,總有些人會拿族群當原因,說「那個客家人如何如何⋯⋯」,以前也會聽到家人說「閩南人都這樣」,或「原住民都那樣」,聽到這些話,她會直接反駁,跟人辯論。「總有人說原住民愛喝酒,但客家人明明也是啊!這樣講太侷限了,有很多都是偏見,而且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一不能等於全部。」帶著疑問,她探究這些族群偏見背後的原因,發現有的跟歷史有關,有時是對多元文化不夠認識。「有時甚至是覺得,那些心態只要把別人壓下去,自己就好像會變成巨人。」在她的認知裡,這背後的原因其實是自卑,「如果我們不需要去打擊別人,而只是展現自己的樣貌就好,那何來的自卑感呢?」 ▲ 詩人張芳慈從小個性有主見、叛逆,對別人的規矩不會照單全收。 「做客家」是閉著眼都能走的回家路張芳慈寫的第一首客語詩,跟她學生時代時發生的一件事有關。由於生性叛逆,母親擔心她容易生事,寫了一封信寄到學校給她。不過張芳慈的母親雖然上過小學,卻不知道要怎麼寫客語字,只好試著用華語的注音系統把客語「拼」出來,連信封上的收件資訊,寫的都是注音符號。年輕時的張芳慈,收到同學轉交的信,同學看到注音還說「是小朋友寫來的」,她一看地址知道是媽媽,當下覺得好丟臉。「後來覺得丟臉的是我啊!媽媽只會講客家話,所以很努力地想用注音符號把客家話拼出來,跟我表達她對我的愛。」自己和家人嫻熟的語言,卻難以化為文字寫下來。張芳慈懷著複雜的心情把這段記憶寫成一首詩,後來更寫成客語版〈阿姆个信〉(母親的信),收錄在客語詩集《天光日》裡。另一個讓她開始用母語創作的原因,則是1999年的921大地震。921大地震,東勢當時也受地震影響,雖然張芳慈的家人都安全,但地震已經使得一些客家庄、客家社區在地震中倒塌消亡,客語流利的長輩們也有些人在地震中喪生,使用客語的環境大不如前。她心中有危機感,覺得客家的文化和精神應該要用什辦法留住,延續下去。那些年大埔腔的語言和文化,多虧有徐登志老師收集與發聲,挽救山城的語言危機。在此同時,康軒文教找她編寫客語教科書,她欣然同意,跟著其他客語研究者、語言學者一起討論和學習,「雖然有些客語字還有爭議,但那時候,我發現無論我說什麼客家話,都可以找得到字,能把它寫出來,這讓我很開心。」她也受到笠詩社的前輩詩人杜潘芳格的影響。杜潘芳格是經歷政權轉換而「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後來也是母語文學「我手寫我口」的實踐者。在這些機緣下,在迫切希望延續客語生命的時刻,張芳慈提筆創作客語詩集《天光日》,描述童年的客家記憶裡,那些「充滿泥味的客家人」。「我沒在意別人怎麼看,也沒在管市場性,當時只覺得這是一條值得走的路。」就像她的詩〈頭擺个路〉(從前的路):「目珠瞇瞇也使得/看得到心肝肚一條路」(眼睛閉著也可以看得到心裡那條路)。「回家的路,眼睛閉著也知道怎麼走,完全不用思索。做客家,對我來說就是像走一條回家的路那樣地自然。」她也會儘量用東勢當地的大埔腔客語用法,例如相較於其他地方的客語,大埔腔沒有「仔尾詞」,也常會把兩個字連音呈現,像是「這裡」,新竹的客家人多半講「這位」(lia vui),但臺中東勢的客家人會用連音「liongˇ」,「那裡」就會連音成「gongˇ」。從2019年末開始的COVID-19疫情,又喚起了張芳慈的危機感。在一篇紐約時報的報導中,張芳慈讀到一個位於巴西亞馬遜雨林裡的故事:在疫情前,朱馬部落僅剩一位能嫻熟使用部落語言的人阿魯卡,他染疫去世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說朱馬部落的語言。消逝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語言、一整個文化。這讓她思考,作為一個疫情後時代的倖存者,她還要帶著她的語言和文化,往哪裡去? ▲ 對張芳慈而言,「做客語」是回家的路,也可以連結到更遙遠更廣的世界。 不單調的風景裡活躍的生機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的七位作家中,張芳慈有著豐富的客語創作經驗。她寫了40年的詩,其中除了前述在2004年出版的客語詩集《天光日》,2018年推出客語的《望天公》詩與樂專輯,近年也在2021年出版客華對譯詩集《在妳青春該時節》。多年來,在國內外大大小小的詩歌節,以客語朗誦詩,彷彿也是自身生命的自信表述,而成為獨有的風格。無論是客語或是華語的新詩創作,她的作品多與女性的生命經驗、客家的記憶有關,也觸及社會關懷以及臺灣這塊土地的歷史與傷痕。如今,在客委會邀請下,她再度以客語寫全新的創作,不過這次選擇了與以往都不同的方向。詩集《𥍉爧》(閃電,大埔腔 ngiab^ nenˋ)是一首主題連貫的長詩,整首詩宛如古老的傳說神話和寓言,講述一個寓言體的故事。張芳慈運用太極陰陽黑白、一生為二的概念,描繪兩個主要勢力「青脊蛇」與「赤殼蛇」水與火、正與邪、福與禍的相生相剋,「赤殼蛇」野心勃勃,想吞掉太陽,「青脊蛇」努力維持生態與環境的平衡,兩方每一次大戰,地球就像被大鍋翻炒,天搖地動。她還設計出一眾角色:有取自莊子的「鯤」與「大鵬鳥」,有承受天地使命、寫詩的「寫字人」,有跟著赤蛇精作惡的「山狗太」(蜥蜴),負責向寫字人捎來宇宙靈性智慧消息的「壁蛇」(壁虎),也有被山狗太豢養的一池「蛤蟆」,還有覺醒之後奮力一搏對抗邪惡的「竹莢𧊅」。每一次「𥍉爧」捎來宇宙天地萬物的訊息,「壁蛇」就把訊息傳遞給「寫字人」,陪伴詩人也完成前世一份善的因緣。《𥍉爧》或說部分起念來自卡夫卡的《變形記》。「他在20世紀初就用一種非常有表現性的方式創作。我意識到我也可以把一些符號異化,藉由不同於現實的荒誕去談很嚴肅的事,讓這些問題在讀者的心理發酵。」而屈原的《九歌》,乃至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詩人Nelly  Sachs的詩和詩劇的創作,也啟迪了她。談到這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新構想,張芳慈視為機會,也是挑戰。創作者通常會先把自己最熟悉、生命中最底層也最貼近的經驗先創作出來,她過去的創作軌跡也是,但這不是她現在想做的事。「我現在想追求的是鬆動,去鬆動和解構自己已經僵化、慣性的思維和語法。」她想用詩的符號和隱喻講一個大的故事,用更遠更廣的視角來呈現客語詩更豐富的可能性。「做客家」可以是一條回家的路,也可以帶她走去更遠的地方,與更多人產生新的連結。張芳慈笑說,她從小就常有奇怪的想法,「國中時,某次睡覺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輩子不要過得太平順,我想要一些挑戰。後來回想,只覺得我神經病啊,大家都想要一帆風順。不過雖然當時還沒有『人生』的概念,但用現在的講法,就是我不想做一個在框架裡的人。」文學已是小眾,詩更不是其中的主流,但張芳慈從不在意什麼是主流。「我講客家話,用自己的語言創作和寫詩,完全就是因為這樣最能表達我自己。」「森林如果全部是種一種樹,多單調無聊啊!不單調的風景裡,才能容有多元成長空間的生機,於是,在這土地上我努力活出自己的樣子。」 ▲ 在客委會與鏡文學合作的「客語文學作家創作計畫」中,張芳慈將創作客語詩集《𥍉爧》。 撰文  許文貞  ◆  攝影  桑杉學  ◆  責編  林潔珊 
苦樂皆短暫,唯有記憶和感受留下——訪《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作者Olivia芳
鏡:您是否有為角色或情節創造奇特或有趣的背景故事? 當然有啊!如果看過《我租的套房鬧鬼》、《如果有來生,我想》和《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這系列作品就會知道,袁始這個角色是從《我租的套房鬧鬼》出道的。 因為袁始在《我租的套房鬧鬼》裡面太過突出,搶了男主角陳光明的風采,很多人看過這本書之後都會問我,還有沒有袁始這個角色的其他故事,才會再寫出《如果有來生,我想》和《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這兩本書都是特別為「袁始」這個角色而寫的。  鏡:如果您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您希望哪位演員出演主角? 如果我的作品有機會被改編成電影,那應該是《我租的套房鬧鬼》,因為目前只有這個故事有出電子書,而且還入圍2022年出版與影視媒合的潛力改編文本,受到文策院的推薦。 我希望由新人出演「陳光明」,演員藍正龍出演「老房東」。因為我的好友是藍正龍先生的鐵粉,而我真的非常喜愛老房東這個角色,如果由藍正龍先生來演出,對他而言也會是非常有挑戰性的角色。  鏡:您是否曾經根據夢境創作故事? 《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就是由夢境衍生出來的。某天我曾在夢中見到小說內那條「天堂之門」的道路,故事中,桃花鎮裡也有相似的情節。  鏡:您如何決定一部作品的開頭和結尾? 通常我會先預訂故事大概的發展方向,然後試著開始敘述故事,如果寫了大約5000字至8000字,發現敘述方式我不喜歡,我會再用其他的敘述方式另外寫一篇,如果寫了之後還是不喜歡,就再試著用其他方式敘述,最後再思考哪種版本的開頭是我自己最喜歡的。 有時候我也會請我的朋友幫我決定,例如《我租的套房鬧鬼》開頭我就寫了兩個版本,我的朋友看了之後跟我說,兩個版本她都喜歡,她覺得我可以試著將兩個版本結合,所以最後大家看到的版本就是結合版。 而故事的結尾就是見招拆招,通常我都是到最後一刻才會決定結局的發展,沒有事先設定好。  鏡:您如何平衡現實與虛構元素? 不用平衡,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真真假假難以辨別,以後AI廣被利用的時候,現實與虛構就更難分辨了,所以不需要特別去想平衡這件事。  鏡:您認為讀者會如何詮釋您的作品? 這個問題很有趣,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被我的讀者(也是我的學生)很認真地詢問:「老師,你真的看過龍嗎?世界上真的有鬼嗎?」我才發現,原來讀者會將我杜撰出來的虛擬故事信以為真。 所以我的讀者會如何詮釋我的作品?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對我的讀者說:「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鏡:您認為您的作品中最突出的主題是什麼? 善良;人生苦短,凡事不需要計較,金剛經中提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所有的苦樂都很短,瞬間即逝,留下來的只有記憶和感受,那為什麼要留下痛苦的記憶來折磨自己,何不讓快樂的回憶讓自己開心?我的作品中最想表達的是,快樂還是痛苦都是自找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鏡:您的靈感通常來自哪裡? 生活,有時是某則新聞,有時是書中的一句話,也可能是咖啡廳中隔壁桌的客人聊天對話,也可能是我的學生跟我的閒聊話題,任何生活細節都可能是我的靈感來源。 譬如《我租的鬧房鬧鬼》袁始這個角色的原型,是路邊的一位拾荒老人,我恰巧在上班途中遇見過那位老人好幾次,他留著長長的辮子,很像清朝的古人,外表很有型,讓我印象深刻,那時我甚至沒想過在故事裡給他一個名字,最後卻成了故事裡最出色的角色。  鏡:如果您可以和書中的一個角色共進晚餐,您會選擇誰? 我最想跟《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的小釋福共進晚餐,最好她弟弟釋善也一起,我喜歡跟小孩在一起,比較自在;另外我也想跟《我租的套房鬧鬼》裡的老房東共進晚餐,因為我覺得他的人生最可憐也最精彩,很想跟他聊聊天。  鏡:您在創作過程中最享受的時刻是什麼?當然是讀者的反應,當我在連載發文期間看到讀者的回應,我都會特別有繼續發文的動力,要不然寫著寫著,惰性就會顯現,越來越不想寫下去。  🔶   推薦閱讀|天道循環,出來混是要還的看過《我租的套房鬧鬼》、《如果有來生,我想》的朋友,對主角袁始一定不陌生。袁始律師開始接案後又一神秘案件找上他,天道循環,冥冥之中總有凡人未知的力量在人間運行,人性又再次受到考驗。 某日,一位年邁老嫗找上袁始,請他幫忙處理她的遺囑以及身後之事,這本屬於正常的律師業務,只是老嫗聲稱只有袁始律師能幫上她的忙,因為她的遺囑全是債務,她是債權人,而債務人有活人也有死人,還有債留子孫的債務人後代。老嫗為何指定袁始律師幫她?袁始律師真的幫的了她嗎?起心動念全是因,是好是壞皆為果,世人莫欺神善良,是非對錯有公道。不論做了什麼,出來混是要還的。   推薦閱讀|我租的套房鬧鬼人心,有時比真正的凶靈,還要恐怖。台北居大不易,他幸運找到房租三千的套房!不料卻鬼影幢幢。 北漂青年陳光明,就讀於三流大學,晚上在超商打工,刻苦節儉地半工半讀,支應學貸和房租。他秉持積極豁達的人生觀,堅信不論遭逢何種困難都能突破。光明因意外遲交房租,竟被鐵律如山的房東趕出,過起無殼生活。此時有個陌生人主動帶光明參觀一間豪華套房,包水包電,房租卻只要三千,唯一條件是必須找到下一任房客才能搬走……。  
減去純愛減去性,以光禿禿的文字成為她的《破浪》:專訪小說家陳瑤華
翻閱歷史,關於「黃阿祿嫂」的紀錄,基本上一片空白。即便,她曾經是個堂堂艋舺首富,然在清末的台灣,充其量就是個「嫂」爾爾。雖說如此,小說家陳瑤華見狀,卻興奮了起來——特別是她進一步了解,所謂黃阿祿嫂,還是個三房之妾,上有正宮與二房,而此三房共育有七子,七子都是黃阿祿嫂一人所生。雖然如此,黃阿祿嫂最終也沒在黃家族譜留名。 「可是啊,黃家的人都記得這號人物。這很奇怪,所有文獻資料都找不到,可是她卻活在後代每個人的記憶裡。」陳瑤華說。此人此事,越是爬梳,越像傳說。陳瑤華動心起念,決定抓著僅僅兩成的事實,自行補上八成的空白,甚至給這黃阿祿嫂起了三個名字:她是漂洋過海抵達台灣的吳帆、她是走入妓院的杏芳、她是擔起一家重業的黃阿祿嫂,這三個她都是同一個人。此書名為《破浪: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傳奇》(以下簡稱《破浪》),主角於書中一再自陳:「我不會被忘記的。」 是啊,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小說,她就不會被忘記。 ▲ 陳瑤華面對的第一道浪,恐怕就是自己童年以來的成長經驗。 年少寫熱辣的性,到了《破浪》反把衣服穿上作家陳瑤華寫作長篇小說《破浪》,故事指向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清末時的台灣,對單打獨鬥的女子來說固然是場大浪。 然而,陳瑤華面對的第一道浪,恐怕就是自己童年以來的成長經驗。她形容自己幼時叛逆,對於所有「理應如此」的規則都覺得「不應如此」,小事例如女孩子應懂事有禮,大事例如成家立業。她回憶:「她們覺得應該要做的那些事情,我都覺得我做不到。」 關於女性經驗,有段記憶陳瑤華特別深刻,「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高雄文化中心圖書館剛剛開幕,有段時間人潮很多,某日我去那裡借書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摸了一下屁股,那種感覺我至今還是揮之不去。」陳瑤華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也會給女孩子諸多規定,例如太晚不能出門,太危險的地方不能前往,但是「我去的地方是圖書館欸?如果去圖書館都會碰到這種事情,那女生還可以去哪裡?」她問。 說起這些,不是因為她怕,更多是因為她不以為然。她甚至沒有被年幼偶發的性騷擾嚇到,反而更像衝破那道大浪,勇往直「寫」,又說:「可能是因為這個樣子,我唯一覺得自由的時候就是寫小說吧?我小學的時候就在寫,寫的小說也是各種公主故事,卻不是那種傳統的公主樣貌,而是她們想盡辦法用自己的外在去吸引人,包含各式各樣的性吸引力的描述……。」 別人覺得的禁忌,她越要衝撞。日後包含她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藍色玩具店〉,或者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的作品〈橡皮靈魂〉,內容皆大膽如斯。陳瑤華說:「不管主題怎麼變,我的小說都會有個共通點:主角身在傳統中,明明受到框架的限制,又渴望做她自己。」 正因如此,到了《破浪》,她什麼腥羶色都不寫,甚至連感情愛慕之羈絆,都是輕輕帶過。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該意外——這個世代,情色已經成為一種常態,各種性的探索已然綻放,那麼「不寫性」,反而成為陳瑤華所面對的全新大浪。 這一次,陳瑤華的小說不淫不亂、甚至不挑逗,卻還是能激起讀者的爽感與激動。 不只是慾望,寫出另一種情感羈絆要繞過性與愛來寫《破浪》,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一家之主黃阿祿其實發跡於妓院、擔任保鑣,接著才輾轉與主角吳帆相遇。吳帆一路從妓院丫環升格到黃阿祿之妾,還一口氣生了七子,其中的慾望之筆,其實大有陳瑤華能夠發揮之處。可是她不要。「吳帆跟黃阿祿的感情,我覺得是滿理想化的狀態。」陳瑤華說,在小說中,她刻意安排吳帆出入聲色場所,卻做一個寧可做勞力活,也懶於經營自己性魅力的女子。這樣的女孩子,經常為人所嫌棄,她粗枝大葉,卻早早就展現商業頭腦與仁者之心。而追根究柢,真正不帶著有色眼光、能與之平起平坐之人,竟也是她的丈夫黃阿祿。在陳瑤華筆下,黃阿祿好為人師,且不因吳帆的性別而有所嘲諷,他兩人在討論帳本的時候,正宮或者二房完全搭不上腔,陳瑤華解釋:「這時候,才真正是他們的兩人世界。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夫妻狀態,兩人之間的交流不只是兩性議題,也可以是朋友,是夥伴,是革命情感的關係。我認為這兩人之間不只有愛情,還是一種知己的關係。」陳瑤華賦予角色這樣的信念,其實也是把一點點的自己給寫進去。無論性是否介入,她的女性角色總是生猛有力,「我覺得女生是可以勇敢面對各種挑釁的,你看吳帆,在丈夫過世以後知道自己要承擔家業才養得起孩子,當時所有長輩都瞧不起她,我在寫那段落的時候其實頭皮發麻,覺得自己太殘忍。如果是我碰到這種狀況的話,大概會縮回去吧?」她說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會生出各式各樣的恐懼與膽怯,但創作小說的勇敢好像在停筆以後,也會回游進她的性格裡。因此創作之餘,她嘗試獨旅,嘗試走向不同的小說題材,嘗試與世界展開更多的交流與對話。 在成為小說家以前,她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在創作故事以後,她心中的每一個角色,都像是為她的心增添更多的重量。 ▲ 陳瑤華認為,一個沒有人看的文體,對她來說就是死掉的文體,不希望自己的小說變成那樣。 光禿禿的敘事,原來行得通所以說,陳瑤華一直都是想要當作家的。只是有段時間,她不曉得自己能夠成為哪一種作家。 迷惘時刻,她依循的是體制內的路徑,念過台大中文系、清華中文研究所,似乎是走在一條穩穩的道路上,反覆尋思創作的方法,只是尚未得到清楚的解答。一直到朋友的一句話讓她重新思考創作的可能性。 「我因為生小孩的關係,身邊有很多『媽媽友』,其中一個朋友知道我在寫小說,就買了一本書來讀,讀完以後告訴我:『裡面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是完全不知道在寫什麼。』」 陳瑤華說,過去學院的創作思路,多半是以綿密、偏門的生字為要,如此形塑出「純文學」的質地,「那個年代,總是會覺得這樣的文字才是文學,我們要脫俗,要跟現實保持距離。可是,一個沒有人看的文體,對我來說就是死掉的文體,我不希望小說變成那樣。」 她的文風就在那之後開始逐漸轉換,盡可能省去修辭與形容,陳瑤華在實驗一種「光禿禿」的寫作方式。她形容:「很像是女生的妝一樣,最高明的妝就是偽素顏,看起來非常乾淨好像沒有上妝一樣,沒有人知道你為此下了多少功夫。我希望文字也是這樣,很多句子看起來好像是不經意處理,卻非常耐看。」 《破浪》就是如此。 一本根據歷史人物為原型的作品,聽起來意義深遠、厚重華麗,卻不知翻讀開來,更清新得像是陽光之下的溪流,潺潺爬過石頭顯得晶瑩剔透,易讀性極高,處理對話的功力了得,陳瑤華在對話之間藏著細密的針,也藏著更細緻的情感,讓人讀了時而刺痛、時而心動,她說:「如果沒有辦法讀小說得到最單純的快樂與滿足,我會不知道小說是做什麼用的?所謂的藝術,難道就是一般人無法看的東西嗎?我相信小說是能夠承載高度的娛樂性,充滿想像的色彩的!」 既然如此,那麼寫作者的風格也不必侷限於文字的雕琢了。這幾年的陳瑤華像是過著減法生活,先是減去修辭,接著減去用字的力氣,她說:「像是我在看瑪格莉特.愛特伍或者是艾莉絲.孟若的作品,她們的文字都是簡簡單單,但故事本身就很有力量。」 黃阿祿嫂的「真名」在多年前已被埋藏在歷史的浪花之中,此刻,重新於《破浪》裡誕生。陳瑤華在一路的減法拼湊出黃阿祿嫂的故事,也將部分的自己融合其中,與之一同生,一同死,一同讓一個女子發出自己的聲音。 那是她留下的足跡,也是她活過的證據。 ▲ 左為《破浪: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傳奇》作者陳瑤華,右為本文撰稿人、作家郝妮爾。 撰文  郝妮爾  ◆  攝影  桑杉學  ◆  場地  郭怡美書店  ◆  責編  林潔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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