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下楼来——萧熠评《楼上的好人》-鏡文學

好人下楼来——萧熠评《楼上的好人》
文|萧熠 2022-03-23


陈思宏的《楼上的好人》是夏日三部曲的最终部。之前在书腰上看到自己名字,某某下楼推荐,觉得很高兴,看完全书后才知道楼上的好人名字由来。原来,有意思。


写陈思宏使我十分紧张,一来写最终部应该就要去读第一部第二部,我于是去读,但依然对于写,没啥用处。原因就像看著彼此相似的三姐弟,知道姐姐高一点,弟弟白一点,看到彼此的相似处相异处,对了解这个最小的弟弟,帮助有限。二来是,陈思宏的小说非常的,恐怖。我指的是浓烈的情绪,自卑与自傲,突如其来的死亡过去的悲剧鬼魅。读来非常之吓人。


然而读陈思宏就像吃一餐不忌荤腥,色彩浓烈,大火爆炒的菜。在《楼上的好人》中,浓郁排比的短句更是倾囊而出。写母亲洗头:“……母亲双手有灵有神有鬼,十指颀长,皮肤多汁丰润,指甲光泽闪烁,掌纹沟渠细致,身在人间不知天上云朵触感……”写白发男人被洗头:“……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这样抚摸他的头颅,细致隽永,仿佛知晓他脑内忧愁,身体里许多死结松绑……”。文字美极让我想起饱含雾气的河岸。




楼上的好人

陈思宏 著

出版日期:2022/3/4



然而读楼上对我来说确实两岸。一岸是聪明俊美的小弟,一岸是愚鲁的大姊。中间白雾蒹葭,叫喊无用,有个笨人,在水一方。这位大姊已经不是普通女性,而是设定为彻底鲁蛇。乡土,愚笨,自卑,对学生残忍,对母亲怀恨,对自己与过去轻贱,对同性恋大喊变态。我跟著她飘著羽毛的背影(书中有解),从员林到柏林,从柏林又到员林,陈思宏有自己的剪辑法。叙事在大姊小弟,过去现在,柏林员林,以及母亲的一系列好人中跳转。短短的断句中镜头一下这里一下那里。我们感受到的是断裂。和大姊身体里的许多硬块,也就是她对世界的从不停止的恨意,然而楼上的好人里融解未完成的女性,不光是大姊,还有母亲。母亲名叫美丽,美丽的脸,灵巧的手指具有强大疗愈力,骂起女儿像喷撒玻璃碎屑。丑,没有人要,没有人爱。丑在美丽的秩序中这是罪无可赦的,而性的次数在一个年龄后奇怪反转,界定了女性的地位,零次是没地位的老处女,而如母亲那样以性为业,生意兴隆,反而获得一种不被承认的尊敬。大姊不像母亲,大姊也不像小弟。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灰扑扑的女性(偏偏是女性)来到了柏林,从一开始就用极强烈的色彩去披挂。龙虾的红,海马的蓝,世界二元,美与丑,男与女,同性异性,愚笨与聪明,楼上楼下,柏林员林。


阅读陈思宏使我想起白先勇,剧场感,浓烈颜色。大姊的近乎天真的目光,来到小弟家,如同初到尹雪艳家,上下打量,“小弟的床真的好舒服”。母亲晚年,全身病然而那张美丽的脸依然光华夺目。“铁支路边的总也不老”。和那种古典的悲伤。天生的从身世带来的,原罪一样的悲伤。不同的是那种耻感,臭味一样散不去的耻辱。逃到世界尽头都躲不掉的耻辱。


随著故事推进,大姊卷入了数次游行,与小弟的过去怀想,甚至是一次情欲的解放。到故事的最后,虽然仍不见她放开她的头脑(梅艳芳语)。我们逐渐了解大姊与小弟,美丽与所有好人是共生共犯的结构。一个事件像链子那样连结了两岸。一家人的记忆地图于是成形,藉著大弟这座虚设的桥梁,大姊奔向小弟,映著远方的是美丽的影子。柏林员林,因而位移。


书中我很喜欢的极静默的一段是大姊与查票员的无字沟通。双方语言不通,于是互传表情符号。笑脸,鱼。钓鱼照片。湖泊。无声胜有声。像新天堂乐园溪流一样的漫流,音乐扩散。小小的姐弟相伴在戏院看著电影,用音乐掩盖那耻辱,用柏林掩盖员林。然而本书全旨似乎是别装了,别演了,越装越露馅。就像大姐的破洞羽绒服,毛越飞越多。母亲的楼上好人们,弟弟的楼下情人,以至于最后所有的过往一并揭开。大姊的笨是掩盖,就像极为聪明,或是极其美丽一样。一揭而穿的时候便知道了,那种难堪。


到了最末我们也发现了大姊的小秘密,然而与如此厚重的过往相比,这些小奸小恶包括我们读者,不忍去苛责。


“听好了,罗伯特,去另外一个国家根本没差别。我都试过了。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你无法自我解脱,这毫无用处。”这是陈思宏在书首引用的话。这像是冷静而自持的小弟会说的话,另一句我们很熟悉的话是,逃跑虽然可耻但是有用。感觉上大姊会回敬这句话。然而谁跑了谁留下,究竟有没有用,要等看完才会知道。


本文作者

萧熠


台北出生。曾于美国,香港求学居住。建筑所毕。曾任职建筑事务所,电视企划。入选九歌小说选,九歌散文选,林荣三散文奖。著有短篇小说集“名为世界的地方”(2020),长篇小说“四游记”(2021)。喜欢骑车闲晃和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