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镇魂曲——蒋亚妮读《那些少女没有抵达》-鏡文學

时间的镇魂曲——蒋亚妮读《那些少女没有抵达》
文|镜文学 2023-09-08


《那些女孩没有抵达》是一场时间的游戏,吴晓乐是从不儿戏的小说玩家,关于这本书的密码,让我们先从轻松的地方谈起——比如,这是她的第六本书、第五本小说与第四部长篇,她以十年的时间从“专业”成为“职业”。她是那种一本、一本写上去的作家,也因此她的技巧与叙事法,一次比一次更扎实纯熟。自第一本小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后,她就不曾停止进化,不只是告别了某种第一人称“我”的说故事方法,她在《上流儿童》里初次展现她在长篇小说与长时田野调查的能力;在《我们没有秘密》时,又把她擅长的各种“人际关系”往深里钻、往恶里写;到了《致命登入》,她从类型、主题到主角的性别与设定一次全面翻新,挑战升级。


也是时间,让吴晓乐变成了台湾少有的、年轻的职业作家,当读者逐渐开始习惯于她的配速、她与故事间的熟稔和信任后,这一本新作《那些女孩没有抵达》,却又开始了新的速度,甚至是一种新的计时方式,像是那场小说中无法回头的倒数计时,让时间从死亡开始。




《那些少女没有抵达》

吴晓乐 著



许多小说,经常会由一个人的结局开始细说从头,这能让已知引出更多未知,却也可能让时间变得线性和区块化。吴晓乐当然不会满足于此,她不被已知的时间因住,比如那一场作为故事开头的女学生自杀事件,也不只是简单的步步靠近,吴晓乐以作为老师的主角吴依光为她的时间之棋,迂回、加速再缓步地碰触死亡:“吴依光那时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再过三十八分钟,她的一位学生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小说里头的时间,变成了分属于不同人的有机生命,就像把时间拉进历史与不同空间中来看,它不可能是线性的,小说就是另一个平行与不平行都可能的时空。它有时属于吴依光,那个受困在自己十七岁整整又一个十七年的女孩;有时它又属于死去的十七岁女学生苏明绚,或者是其他承受著霸凌、施加霸凌、旁观霸凌的不同女孩,与她们的十七岁。甚至,某些时候、其他时候,它变成了我的时间,变成了读著这本小说的“我”与我的十七岁。


每当小说里头的吴依光回想起自己郁郁无光的青春时期,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是关窍、每一天都如此艰难的过往时,我也被抓进其中。时间的尺被吴晓乐的小说摊开,我终于读懂了,为什么从前慢?因为尺子短,每一个刻度都刻在心底,像用最钝的挫刀,自己亲手凿出来的。吴依光成为了大人、成为了人师,和所有大人的抵达路径一样,一路狗屁倒灶,但吴晓乐写得温柔:“吴依光一个心软,时针就荡了过去。她的计画功亏一篑。吴依光就这样长成了大人。”那些中离这个世界、暂停时间的计画,失败了,一闪神,就这样成为了大人。但吴晓乐并不耽溺于到底我们有没有成为讨厌的/喜欢的/理想的大人,这道无解之题,她只是拉著其他大人们的手,指往我们做不到的地方。


当吴依光回想著,究竟自己在苏明绚自杀前跟她聊过什么时,浮现的是一段跟任何小说情节无关的对话。吴依光问苏明绚:“我也有雀斑,你喜欢雀斑吗?”苏明绚想了几秒,不无谨慎地回答:“小时候不太喜欢,现在好像都可以。”从这里,我开始跟著回答,一步步,随著小说飞跃的时间魔法,更新我与它的同步率。十七岁的我,也刚开始能和自己皮肤上的斑点状胎记相处,开始理解“都可以”的深邃。都可以,不是因为不在乎,都可以,不只是没意见,更多时候的“都可以”,是因为终于明白其实我们无能为力。人不能选择天生的美丑、父母,甚至很多时候也不能选择志愿、不能选择喜欢与否,既然如此,其他事也就都可以吧、都可以了……吴依光的尺,早已不是一公分、一公釐的刻度了,就像她也不再只是学生与女儿,更得思考怎么做为一个老师、母亲、妻子与大人,吴依光曾经是学生,如今是老师,也因此:“每一年,她都感受得到,老师吴依光,正在影响学生吴依光的认知”。尺不只变了长短,甚至改了单位,时间作为数字的一种,开始比不上收入、成绩、业绩其他数字了。


借由死亡开始的,不只是回溯,更是一场吴依光(或者我们)作为大人,如何找回与从前自己同步率的过程,是酒醉后的回魂酒、是揉开瘀血必经的痛。吴晓乐不只擅长从“没有”映照“有”、从“不是”谈“是”、不喜欢里头藏喜欢;她同样娴熟于从主角辐射出更多人物,将关系拉阔、将时间拉远、将人物扩编,却从未有事物从她的小说之网中逃逸,她不急不徐地在十六万字的长篇中,说好每一个人的故事,惟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所有女孩的抵达之谜。


这本十年出道之作,像是重返最初出发的广场,如同吴依光打趣说著从来读不完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一般,普鲁斯特如是、吴晓乐与每个写作者亦如此。那一个出发的理由,不管是忧虑或忧愁,总指向最后想抵达的谜底,藏在时间后面、永远无法明说的——最初的书写动能。一如义大利超现实主义流派画家奇里诃(Giorgio de Chirico)的“Metaphysical Town Square”(形而上的城市广场)系列作品,《抵达之谜》这幅画作的广场后头,为何藏有船桅?是谁在船上?只有作者知晓。


借由死亡回到出发之处的人,不只吴依光,更是吴晓乐。也得经由死亡才能将某些时间暂停,升学的倒计时、长大成人的滴答声、分崩离析的情感真相,全都得为它停下。在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路上,可能都曾或近或远的听说与看见,“某个同学死掉了”,吴晓乐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开始,每一本小说,都试图书写社会的不同角落,其实全是她从不同方位看向世界的尝试,因此她小说中的每一场死亡,都不是为了杀与恨、解谜与推理,而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如同《那些女孩没有抵达》里每一个人生命中离开、死掉的同学们,她们被一一点名,不带责难。这些名字提醒了活下来的人们,不要忘记所有感受,即使我们没有死去、我们没有完成……比如曾经的学运与社运现场、爱错又爱惨的对象,那些我们忘记了的十七岁、十八岁与成长岁月,她全替我们记下了。十年之后,吴晓乐用全新的故事,更加精准的作答自己十年前留下的问题:“为了什么而写?”


她的死亡与提醒,从来不是情勒,而是告白。


告白、告解与告别,总是三位一体,就像小说除了现实与虚构外,更提供了人们另一种丈量世界的方式。吴晓乐透过她笔下那些只谈现实成就与值不值得的角色们,轻易地引我们开始思考“世界的大小”。吴依光与家人清晨六点半就起床等待第一志愿放榜的那天,被延伸成了永恒,人生永远有无止尽的榜单与落榜,如同小说中所写下的,“每个小孩自懂事起,就在撰写‘父母使用手册’”,生命的课题与待办事项,正是每个人相似却都不同的故事。许多我们说不出的生命故事,吴晓乐总能以小说提供慧解,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命中也曾以某些不可承受之轻,既痛也重地兑换了另一把尺,为读者丈量出另一种世界。


而那一个最初的故事、那一个值得不断重写、复写与改写的故事,说来简单,不过是关于永恒的少女与少男们,那些十七岁出门远行未归的无光灵魂。面对成长时四散在世界的三魂七魄,吴晓乐以真实的时间献祭,一字一字、一本一本地写著,没有抵达就是谜底,她坚定地以小说镇魂。


如此耕耘、如此交换,或许才能在故事间开出一点时间的孔隙,就像吴依光为了抽离某个时空背景下,玩的时间游戏:“看著墙壁上的石英钟,吴依光玩起‘默数六十秒’的游戏,分针一指到十二,她低下头,数数,一、二、三,数到六十,她抬眼,分针在十一又多三格,她快了两秒。”没有人压准的终极密码,或许并不是因为失准与时差,也许每个人都有专属自己世界的时间,就像我、就像吴依光。


读完这本小说,(我与)吴依光才终于能从十七岁回神,死亡从来不限于生理,时间终于再次往前走了。这一次,无所谓有没有抵达,感谢有些时间,从来就不需要正确的方向。


本文作者

蒋亚妮


1987年生,台湾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无信仰但愿意信仰文字。东海大学中文系、中兴大学中文所毕, 目前就读成功大学中文博士班。 曾获台北文学奖、教育部文艺创作奖、文化部年度艺术新秀、国艺会创作补助等奖项。

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请登入游戏》(九歌), 2017年出版《写你》(印刻), 2020年出版第三号作品,《我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