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镂空虚,才能写实权力是如何被制造的——专访柯映安《权力制造》-鏡文學

雕镂空虚,才能写实权力是如何被制造的——专访柯映安《权力制造》
文|翟翱 2022-03-23


《权力制造》是柯映安继《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第二次与镜文学合作委托创作。《女记者》用通俗剧的架构,剖析性的权力关系。大多时候,性是一把社会递给女性的刀,期待后者用它来表演同时毁灭自己。


“女性在社会观感下,常常因为被凝视而被迫反应。这种被凝视的感觉,又置身复杂的职场(按:娱乐圈产业),让我觉得可以与小说谈的性结合。”透过自身经验与观察,以及采访《镜周刊》娱乐记者,柯映安找到贴近《女记者》的方法。


不过《权力制造》距离她更远了,无论是从阶级还是性别来看。小说以台湾企业斗争故事作为背景,主角是刚归国的小弟,面对金玉其外的家族企业,不甘交出接班位置的兄长,以及蠢蠢欲动的老臣。最终在他眼前的,是被权力蚀空的家。


《权力制造》不是HBO影集《继承之战》般的纯商战作品,更趋近不流血不革命的《纸牌屋》,权力的规模缩小了,侵蚀人心的力量却不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权力制造》

柯映安 著

出版日期:2022/3/4



探底了,也是边界

《权力制造》有实业小说的外壳,但掀开来,更多的是人性在权力堂奥或搅碎机下的成住坏空。这样的小说走向,柯映安不讳言,是写作面临困难的取舍。


第一个困难是,《权力制造》的情节背景比《女记者》庞大,从《女记者》到《权力制造》,故事情节由小变大,柯映安采取相反的写作策略,“写《女记者》是我膨胀自己,让自己有底气,但这本是我知道它很大,我无法掌握,只好把它写得很小,越小我越能掌握。”把它写得很小,成为柯映安挑战《权力制造》这题目的关键。


再者,柯映安自问,商场尔诈我虞每个地方都有,如果要再说一次这样的故事,跟当下时空的连结是什么?为此,柯映安虚构故事里“康兴生技”的发迹过程,与家族支柱、父亲宋再兴的人生,“我希望这个家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而且时常回头看自己的故乡。这也是因为过去我写的主角都是底层出发的人。”既然故事原型的阶级与自己天差地远,就先把人物打回出发点,让自己能够同理。


然而,写到第五章时,柯映安发现了新的问题。“我卡住了,因为我不擅长写商战。当我发现无论怎样我都写不好,只好努力找自己会写的,家族与女性。”


柯映安坦言,当时感到很挫败。让她开窍的是一篇毕飞宇谈小说的文章〈看苍山绵延,听波涛汹涌──读蒲松龄〈促织〉〉。毕飞宇以蒲松龄这篇写蛐蛐的小说为例,说明小说家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促织〉这则故事最后,蒲松龄让蛐蛐斗鸡。


为何是鸡,不是更夸耀的老虎或狮子?


毕飞宇的回答是,这关乎在小说的传奇性与批判性之间取得平衡。蛐蛐斗虎斗狮,人类斗天斗地,当然威武,可是王道过头,就会变成所谓的龙傲天。小说要保持批判性就不可以离开日常,而且“不顾常识,一味地追求传奇,小说的味道会大受影响。”毕飞宇的结论是,写小说需要想像跟勇气,但想像跟勇气有其边界。或许遥远,但仍有边界。


“如果商战我写不好,至少我刻画了人性,并且让读者觉得自己也开始关心书中角色。”落实在《权力制造》中,便是康兴生技宋家女性的困窘,以及家族企业第二代面临的亲情缺失,甚至反噬。



▲柯映安于2019年4、5月搜集《权力制造》资料,2020年春节前后动笔,写到2021年才完成。小说前期与编剧团队经历一次次的讨论,来加强人物动机,是写《权力制造》面临的难题之一。(图/柯映安提供)



勇于想要的女性角色

《权力制造》里的女性精采有戏,她们沈沦犯傻,有治理长才,更多时候却因为男人或有权力的男人精疲力尽。“我喜欢她们的想要。”柯映安说。


“我想写的是,她们都有问题,但任何状态的她们都很好看,有自己的生命,不管多疯都很精采。你问我这样写,是不是想鼓舞女性,老实说,没有。我只是写出她们的韧性。她们做的错也都是她们主动的,正因为是她们想做的,之后才有能力抽身。”


想写这样的女性,柯映安说或许是因为身边不乏类似的女人。“有的深陷痛苦的关系,甚至不伦,但关系中的人互相依靠是有原因的。以前我的女生朋友深陷一段关系,大家听了都会说你很笨快离开,可是这样只是把她们赶到连倾诉对象都没的地步。我后来找到的方式是,你继续痛苦吧,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而离开,不然就是你赢了。我把这想法投射到书中女性角色。”


“‘你以为是你把我人生搞砸的,但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一直很佩服这样的女性。”柯映安说。原来《权力制造》藏了半部电影《世界上最烂的人》在里头。



▲柯映安与编剧团队前往台东、兰屿田调。(图/柯映安提供)



狼与哈士奇

女性角色如此,男性角色也不逊色。柯映安说,书里甚至故事原型中的人物都面临二代接班常见的难题:接班失败。因为一代跟二代无法沟通。


“你进去或离开家族企业都代表你跟家的关系,当老板与下属的身分重叠父子关系,如果儿子不适合公司也无法离职,因为离职就是割舍亲情,背弃父亲的期待。此外,大家都想要得到老板称赞,但二代不同于一般员工的心态是想要得到老板/父亲的爱。得不到又无法离开,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怨恨。”


“一代是狼,二代是哈士奇,他们是不同物种,但还是要一起工作。”为了写家族企业斗争,柯映安翻《商业周刊》,看一堆管理类书籍,还包括川普侄女写的川普传记《永不满足》,“书中写到,川普有足够时间旁观爸爸羞辱哥哥的行为,并从中学习。他学到最简单的教训,就是不要像哥哥一样。这样的状态也发生在故事原型与小说中主角的哥哥身上。”


怨恨掏空了权力的美好。我问柯映安,写完《权力制造》有更懂得权力是怎么一回事吗?柯映安摇头,“写过程中我有思考,但还是不了解。我觉得权力如果要被讲清楚,可能要透过政治剧。尽管我参考了很多《纸牌屋》,终究能力只能呈现成这样。”


或许柯映安无法写明枪暗箭的商业战争,但她懂得描摹人性。想知道黑暗是如何产生?是不是因为有个东西高高在上,阻挡一切,却离我们太高太远,无法观测呢?那就转身描绘黑暗吧。权力是如何制造的,也是如此。



▲柯映安在当地人推荐下到兰屿山中找寻天池,意外成为写《权力制造》的材料。(图/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