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为一个新的人,于是先成了猎物——专访吴晓乐《致命登入》-鏡文學

想成为一个新的人,于是先成了猎物——专访吴晓乐《致命登入》
文|翟翱 2022-01-05


听吴晓乐说话,让我想起运动球员在抽球,速度加力量,一球必杀电掣般。她说自己最讨厌理所当然这四个字,所以从《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开始,她就努力用小说跟社会商榷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


散文集《你的孩子》给亲子教养议题一记杀球,吓坏望子成龙的爸妈;长篇小说《上流儿童》瞄准阶级,是晋身上流的讽刺剧也是道德剧;到了第二本长篇《我们没有秘密》,吴晓乐更是频频走位,捕捉性侵受害者与加害者的面貌,以及难以言传、说出来过于毁灭的情感欲望。不漏接一颗球,以及人物一丝丝的心理变化,哪怕再幽微再刁钻,她都有能力命中。


《致命登入》

吴晓乐 著

出版日期:2021/12/31



《致命登入》是吴晓乐第三本长篇小说。她说这本是与距离自己最近,调动她最多生命经验的一本,“里头有很多部分是从我身上切出去的”;也是她放松来写,写最快乐的一本,“这本小说是我献给网路游戏的情书。”


“但这样说好像有点𫫇。”吴晓乐随即补上这句。



躺平再努力起身的主角

《致命登入》写内卷躺平的主角陈信瀚沈迷网路游戏“世界树”,爸妈镇日为此担心,害怕儿子成为媒体报导、主流社会眼中的“御宅族”、“茧居族”。通过“世界树”,陈信瀚结识女孩夕梨,又因为夕梨,陈信瀚起身面对这个他早已厌弃的世界。原来陈信瀚二十岁那年出了场车祸,自此获得超能力,能看见人之将死,身上有黑雾缠绕。夕梨身边,也有黑雾。


随著陈信瀚追索夕梨的下落,发现背后有个先勾引后要胁女性的组织,以当下的话语来说,就是大型PUA(pick up artist,是197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男性搭讪女性教学。最初是为了“帮助”社交技巧较差的男性接近女性,之后演变为利用心理学技巧,包括虚假人设、孤立目标、情绪勒索、贬低对方、情感虐待等勾搭、引诱女性,以发生性关系)集团,只是更恐怖更血腥。不善言语足不出户的宅男,面对擅长用语言罗织陷阱的玩家,怎么看都会输。在此,吴晓乐设计了一个旋转门——网路游戏“世界树”──动摇既有关系。


人们以为自己只是登入游戏,却不知道也是向陌生人打开自己,而且在匿名与虚拟的保护色中,人们更坦露无遗,更容易受伤。陈信瀚登入游戏,打开自己;想躺平的年轻人,最后却在现实中站了起来,“这不是一个要解谜的小说,而是主角的英雄之旅,只是有点烂,但我很喜欢陈信瀚拯救人的方式,很拙,摇摇晃晃的,还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走得很逊也没关系,这是吴晓乐写这本小说想分享给大家的。因为自绝于社会的主角原型其实来自她身边友人。“他以前都很成功,考上很好的国立大学,但社会好像就因此不允许他失败。我们社会有个线性的想像,人到了几岁就该怎样,不随著线性前进的人,就好像卡住了。问题是当事人知道自己‘暂时卡住了’,而且旁人对他的认知一定没比他自己多,可是他没有能力去讲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其他人的守望,很容易变成功利性的刺探与对异己的畏惧,吴晓乐说。就像陈信瀚的父母整天怀疑儿子会变成罪犯。吴晓乐的结论是,“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结蛹羽化,不要去打扰正在结蛹的人。”



三十岁之后跟写作和解

这样温柔的提点,也源于吴晓乐反过来想自己的人生。“我很多朋友工作到想自杀却不敢辞职,仿佛辞职是对自己努力的否认。这让我想到,原来我早就做过这种看起来好像在否认自己努力的决定。”吴晓乐指的是几年前台大法律系毕业后她放弃考国考,自此走上一个旁人眼里有点颠簸的道路,包括写作。


“写前面几本时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创作,我是一个比较飘撇的人,常常觉得什么都很好玩,很难对某个东西专情。写第二三四本时,都在很痛苦的阶段,我一直想证明自己是一个职业写作者,告诉自己出手都要有八十分才及格,所以写的时候很焦虑。反而是31、32岁后,我开始认真去想成为一个写作者,便放松了下来。写《致命登入》,就是跟自己说‘OK啊,已经做了这么多次,你可以的。’”


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写作者,为何反而可以放松?“到了30岁,我发现很多朋友都羡慕我,但我很纳闷,因为我工作很不稳定,也没年终。他们告诉我,我所有的工作成果都可以留下来,而且上面会写我的名字,这是我从没想过的看待写作的角度。”


“以前我只觉得写作是需索无度的朋友,我得付出很多才能换取它的陪伴。当其他人焦虑自己拼死拼活可以留下什么,我才发现写作一直陪著我,忽然间就觉得很幸福。”吴晓乐谈写作,像是在谈论一段曾经紧张兮兮的关系。而现在,她开始享受了。


正因为这样,《致命登入》成为你最乐观的一本小说吗?我问吴晓乐。“是,写上一本《我们没有秘密》,会觉得快乐是比较肤浅的感情,现在觉得快乐或许肤浅,至少可以让人活下去。另一方面,这本小说每个东西都是我衷心想讲的。最核心的是而且我希望大家做到的是,人一定要原谅自己,就算现在很想死;亲友们或许看不起你,但他们更不想看到你的尸体。”


“赖活比好死好太多了。”总是试著得分的吴晓乐似乎有了小小的休息片刻。




▲正在玩《血源诅咒》的吴晓乐。吴晓乐称自己很多对世界的理解都是透过网路游戏来的,所以《致命登入》写尽了网路跟现实如何双向渗透,彼此影响,“是一本献给网路游戏的情书。”《致命登入》出现许多游戏关卡,也都是吴晓乐凭借过去玩《仙境传说》跟阅读尼尔盖曼《北欧众神》来的灵感。吴晓乐说,设想游戏跟写小说带给她同样创造的乐趣。(图/吴晓乐提供)



谁让女性容易成为猎物

在网路时代都要进入元宇宙的现在,为何回头写网路游戏?吴晓乐说她热爱玩游戏,“我家有四个PS4把手,每次朋友来都会问我是不是我男友的。我很讨厌有人开玩笑说‘PS5到了,还好我老婆认不出来,说那是数据机。’我只想说,那些人好落伍,拜托,我甚至会加价,只为了早点买到最新的PS!”


《致命登入》里,内缩的主角通过游戏连结世界,而这个虚拟的连结改变了他与别人的现实。吴晓乐说,“我真的相信打电动的小孩不会变坏,因为这就是一项技艺,是中性的,端看人们怎么操作它。我想的是,我们在匿名性很高的领域可以达到很亲密状态吗?如果达到了,会变得怎样?”


吴晓乐的思考是,网路世界不是缺乏现实的领域,相反的,它紧紧与现实连结。如同小说里写的,“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够好的形容词,描述这个存在已久的世界。”人们在网路游戏创建新的角色,投射出成为一个新的人的期待,而这个期待会使人成为猎物——通过强大的诉说欲望形塑新的自己。然而正在倾听你的人也有欲望,那就是捕获你。所谓的PUA。


吴晓乐认为,社会让女性更容易被PUA。“因为女生从小到大常常被告知自己低人一等,例如长辈会跟女生说不会做家事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她自身的经验是,“我以前会在脸书写自己的忧郁,现在不会做这件事了,因为总会有人敲我,跟我说他们很看好我,但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更好——他们通常有老婆,我也有男朋友。如果我当时是在找爱的话,可能就会让自己落入危险。”


吴晓乐说,《致命登入》摸到这个容易让女性遭受PUA结构的边了,但意识到结构之后呢?“我们不该先要求女生,而是该要求社会。我很讨厌以爱为名的骂,或带羞辱的教养。这脉络放在男女关系上,就是PUA的情人。社会谈教养都是动机决定一切,只要动机是善良的,不管当事人多痛苦,都可以被原谅,而当事人还得去谅解对他PUA的人。我想要商榷这件事。”


那是当PUA者摆出自己的脆弱面。“他们讲出自己的痛苦,只会让受害者更痛苦,因为受害者无法单纯、好好的受害,还得体谅他们。伴随的道歉,也是有目的的,往往是为了缩小伤害范围的道歉。”


“为什么好好道歉这么难?”吴晓乐丢出一个没有回应的球。


写《致命登入》的过程中与完成后,发生好几件与小说相应的社会事件,从台湾疫情期间暴增的网路交友诈骗,到小玉Deepfake案与立委家暴案,以及各领域层出不穷的 PUA受害故事,“这让我开始思考身为写作者,我能做的是什么?作家得做到哪个地步?一个作家跟文坛的距离该保持到怎样?而这些跟我个人的身分有冲突吗?”


为何有冲突?“女性的书写常常被认为是不重要的,而女性的书写身分总是很轻易就被剥夺,就像立委被家暴,大家只会记得她是被打的立委,不会记得她提过什么法案。”


“如果我倡议过多,会不会被定义成一个爱惹麻烦的女性,而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作家。”尽管前面说《致命登入》是她放松写的作品,然而吴晓乐仍像比分落后的选手,拼命瞄准回击。是因为对手太无形又太具体,且总是遥遥领先吗?或许,书写本身就是抵抗,她在不知不觉中保持了战斗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