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有罪论──蒋亞妮读《亲爱的共犯》-鏡文學

爱的有罪论──蒋亞妮读《亲爱的共犯》
文|蒋亞妮 2021-02-04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写下:“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途停歇点。”陈雪的新作《亲爱的共犯》逼近的核心,与它相近。与其说,这是一部悬疑小说、推理小说,其实它更是藉著一场绑架失踪案、借道小说中住在“白楼”里外的众人,将视线投向“媚俗”世间。像是以灯探照,什么是好、什么是爱,你的心真的为此震动吗?


《亲爱的共犯》


陈雪 著


出版日期:2021/1/29



与前作《无父之城》相同,故事始于一场失踪。这一回,住在“白楼”里显贵的张家三代,二子张镇东忽然被绑架,刑警周小咏展开调查。嫌疑者有财富、有爱情,当然也有妒恨,人类究竟会被什么驱动?当我们关心一个社会案件、当我们为了家人与爱情付出、伤痛、流下眼泪时,要怎么看待每一滴眼泪?眼泪,总有两种,第一种眼泪,是出于自己与对方的关系;第二种眼泪,却是因为仿佛能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同悲悯共感动,如此美好丰沛,流下的泪。两种眼泪,都是爱,或以为是爱。这也是米兰·昆德拉告诉我们的:“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如果可能,请把这本小说里所有的眼泪与选择,看作第二种。只因为,这个世界目前的眼泪,都更贴靠后者。



复调之式神



陈雪的小说总像是课堂里没教的文学核心。奇技淫巧与理论形式,那些可以被书明、曾经被论述的典籍,先变作了小说作品(work),再变成我们所见真正的文本(text)。从作品到文本的逸变,是一种精神视线,作品是可见的,文本是不可见、不可被计算与评价的;作品会占据空间,文本则是一座方法场,我们只有透过创作过程,才能检验文本。曾有个被单一化到极致的人物,那位像是一生只说了一句“作者已死”的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其实他所知更多:“文本不只是符码、可见的物件,更是乌托邦、不可见及一个可流动的过程。”如此看向陈雪小说的轴心,尤其到了《摩天大楼》与《无父之城》后,更能理整出她小说的特长之处,课本里、理论上、简而化之的一个名词:“复调小说”。



西方世界,从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威廉·福克纳(William Cuthbert Faulkner)的小说到《冰与火之歌》;东方与之相对,亦有《罗生门》及上溯至《红楼梦》、近身如凑佳苗小说般的复调蓝本。于陈雪的小说中,不管是此本《亲爱的共犯》里,间次地以失踪者张镇东身边之人开章分述,从引梦办案的刑警周小咏、生于微处的张镇东妻子崔牧芸、张镇东的大哥大嫂,到白楼里的管家陈嫂、外佣阿蒂⋯⋯全都成了陈雪指点江山的各种乐音。一如她在《附魔者》里,似以魂力捻出烛绳般,点燃所有在爱中的不同伤者与叛者⋯⋯直至《亲爱的共犯》,读者终于可以笃定知晓,小说家完全自知她与她的小说之技,有著如阴阳师与式神般最强大的契约术法,不论是复调、悬疑与人性,她都握于掌、晓于心。



大象灰色的梦游者



小说和爱情总是相近,最近之处,是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做好一切准备,却还是写不好一本小说、谈不好一场恋爱。这便是“复调小说”一词,在课堂外的核心,在陈雪手中的别样,更是陈雪在经过了几年的文学高强度写作计画(字母会)后,意外地,将她的自我与小说浓淡度调低,从墨黑漂成了大象灰。



小说中几次以颜色寓阶级,先是“白楼”那难以言说的白之综合:“只见得一片雪白、粉白、雾白,纷纷落落地营造出一种濛濛的光晕,阳光底下看起来,眼睛都要闪痛了。”再来便是“大象灰”,“这世上竟然有某些颜色是昂贵的⋯⋯大象灰,听起来不起眼的名字,那灰色若不是使用高级皮革,并且透过特殊的调制鞣制印染,不可能呈现出来,没有经过复杂的工法,最后只会变成老鼠灰。”陈雪的小说便似那法国最奢靡的皮革名店,凡俗者总被满柜的时装或前头的金工珠宝所诱,可那以Madame小牛皮、Epsom牛皮精巧鞣制而成的大象灰或班鸠灰,稳当地收在暗架,必得等候暗语、确认眼神,才能成为那识货人。它才是每个名字后的一生历练,如玉髓、岩脑与树之琥珀。



这本《亲爱的共犯》可被视为影像的衍生空间,另一部独立于陈雪“空间三部曲”中“大楼”(《摩天大楼》)、“小镇”(《无父之城》)、“海岛”(尚未出版)写作版图外的作品。虽然,小说也极大程度的贴著“文明街四十五巷”那座白色大宅的空间伸展枝枒。但陈雪大幅地缩砍独白与呓语般的文字句式,把枝枒留给颜色、形貌、建筑与故事情节,这使得它的文字也变得近似一座建筑。透过指令、听闻线索,读者便成为了观众,小说中长出楼宅、看见人影,影视化的野心由此可见。



没有野心的书写,难以成就伟大的作品与作家。每当作家一开始写作,作品就脱离了他自身,从陈雪的写作段落中,偶尔剥离如降灵般的感受,比如写梦论梦,醒觉而别致。小说中能以梦探案的刑警周小咏,这么说起她的梦:“如今的梦,都像是白天工作的延续。”、“她知道这不是托梦或什么神奇能力,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思念父亲、努力破案,两者合一,就成了梦里办案的情节,但这就是她想要的。”在这里,梦不是神谕,梦是野心。小说家和刑警和世人相同,自以为通透如解梦者,皆为梦游者。正如写出《他们》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这样定义作家与梦的关系:“我们也许沉溺于梦境,但绝对不是出于对现实的恐惧或者篾视。我们写作的原因与做梦如出一辙,我们没法不做梦。写作的人是严肃的做梦者。”



这是一部推理小说,小说理所当然的推向了犯罪者的谜底,却提供了另一个思考与暗号:“有罪等于可恨吗?”同时,这也不只是一部推理小说,因为它不断给予提示,几近心理暗示。翻开书页,小说之前,你首先会看到“天空是白的,但云是黑的。”这是出自经典法国电影《新桥恋人》里的一段台词——它更是确认彼此相爱的密语,虽然大多数的爱情,总是危颤、疯癫与不公平的。

爱这件事,果然与小说很像,可能罪恶,却不一定可恨。



本文作者

蒋亚妮


1987年生,台湾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无信仰但愿意信仰文字。东海大学中文系、中兴大学中文所毕, 目前就读成功大学中文博士班。 曾获台北文学奖、教育部文艺创作奖、文化部年度艺术新秀、国艺会创作补助等奖项。


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请登入游戏》(九歌), 2017年出版《写你》(印刻), 2020年出版《我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人说》(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