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亦有其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黄以曦评《再放浪一点》-鏡文學

故事亦有其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黄以曦评《再放浪一点》
文|黄以曦 2020-07-31


成英姝的新作《再放浪一点》,是一本关于女人的“我”的小说。但什么是女人的“我”?

当女人说“我”或“自己”,那指的是什么?得先有自己的房间吗?是除去性别底蕴、坚守“人”的纯粹内涵吗?在日常、在角色、在关系底,探问“我”,真是可能的吗?

当人们说“多爱自己一点”,那是什么意思?或者,更令人费解的,“爱自己才能被爱”、“先爱自己才能爱他人”,又是什么?以及,“永远要保有自我”,那的需要被保有的是怎样的东西,且是由谁来保有?



《再放浪一点》

成英姝 著

出版日期:2020/6/12


什么是女人的“我”?

在《再放浪一点》,有四个女人,一是书中的“我”,叫爱莫,三十六岁,卡在艺术与商业瓶颈的不得志编剧;一是年轻演员由果,长相和身材俱不尽符合演艺圈标准,发展不顺利,但乐天又努力;一是资深也已退役的演员龚丽莲,念著年轻的风光,找上爱莫为她量身打造剧本,期望再次东山再起;一是跑通告上节目的知名心理学家梁梦汝。爱莫和由果同租一处,龚丽莲为了剧本也跑来一起住,梁梦汝则是该共居生活中时不时出现的友人。

表面上,《再放浪一点》是个非常冷淡的故事。

这四个女人在都会浮沈,许多挫折、落寞,有几乎成为感动的快乐、更多时候则只是日子淡淡到来又离开。四个人生,故事似乎赋予其间的交集与牵动,但到底是错觉、错解,因为每处辐臻点,仍由每个人的生命轴线各自定义。换句话说,她们紧密且错综地交往相处,但每个生活都是独立的,甚至透有断然的气息。那非关拒绝,非关性格里的乖僻,而仅仅是,她们都拥有某个绝对性的自我,就算她们自己毫未察觉、也不曾由此去强调。

四个人,可以有多少种排列组合,书里就有多少可供拆解细究的独立关系,爱莫+由果、爱莫+龚、龚+梁、由果+龚+梁爱莫+由果+龚+梁、……,在并无太多情节起伏转折底,通过整份叠图效应,每个人的轮廓渐渐显明、鲜明,到后来且像是某种执拗,成为了命运般的角色。我们看穿她们每个人是如何来到这一天,而在书页结束后,又将走向哪里。

她们都是很平凡的人,这里说的平凡,指那些模板化的表现,即使是抗拒主流、忠于初衷、热爱或失望于生命,即使是不同于通常女性生命历程的毫未牵绊于丈夫、小孩、父母,她们仍是我们绝不陌生的样子:似是而非的人生反省、煞有介事的梦想追寻、关于爱与友谊的入戏唱和……。《再放浪一点》给出一个“自以为可以不世俗,可终究无法不为世俗吞噬”的场景,而在此一时刻,这些女人之于自我审视与评量的诚实,将揭晓,以一般性、共通性处境而言,我们的灵魂在这个世俗里还可能怎样穷尽?是否真有任何价值?

别的编剧愿意遵循商业风向,写出叫座且也不一定不叫好的作品,爱莫无法是那样的人;别的女演员忙著医美瘦身以潜规则搏上位,由果不留后路地深潜入一个配角;别的退役演员默默让位,让往事成云烟,龚丽莲却不畏取笑要重新进驻;别的畅销作家拼代言上通告,梁梦汝却更浮沈于无止尽内心戏。

是的,她们和多数人不同,但真又有那么特别吗?而到头来,假如特立独行、坚持自我,看起来也没有更帅、反而错过更好的待遇,这一切是否徒劳可笑?

还是说,正是由这种不值、这种近乎可悲,反过来提示:叛逆是容易的、作自己是容易的,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反正,面对这样的世界,人从来就输无可输?



《再放浪一点》珍贵地勒令关于人生的自主与清明,可以是寻常而当然的选择,它不为了意识形态的演化或争夺,亦绝不保证感觉良好,它只是一个应该被直觉地、无条件地纳入考量的选项。故事里,这些女人或有可爱之处,但也跟其之不可爱,不相上下,成为一个“挂念自己是谁”的人,不为了变得可爱,但也非关不可爱。

成英姝的作品里永远有种顽强的虚无,那不是厌世、不是对(反)价值的捍卫、不是“看透”、亦不是“何必看透”,而是一种对于当下、对于此在的执著。怀抱如此执著,之于流转的时间与人世,必然脱落。《再放浪一点》亦贯穿著从那样的由彼个无法成立于任何哪里的视角,对生命的遥遥凝望。

小说中有一部爱莫为龚丽莲写的剧本,小说家这样写女主角S,

“S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神经质,以及各种矛盾,她既敏锐又粗率,她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执拗,普通人都知道该遵守的法则毫不在乎。她的问题很多,却无视于关键的答案,她喜欢装作老于世故,他却觉得她一派天真。她发现自己在学新的事物,……学著当一个新的人,……她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人物。……现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别人,没人会提醒她过去这一生的线索,她丝毫不想那些。”

不意外,但依然惊悚的是,这部戏中戏里的女主角,或可看为是在将小说中这些女人浮荡又闪烁的状态给重新锚定。她们都是S,她们是电影里的人物,而这是四部分别开来的电影,我们读到的一个屋檐下貌似女性情谊的种种,终究只是幢幢幻影。

那部戏中戏像个玩笑或狂想地毫不合理,又任性或挑衅地关闭。它在小说的中间,某意义而言,《再放浪一点》的都会女性自觉旅程,在终点到来之前,早已公布结局:怎样戏剧化的人生、潮浪起伏的际遇,都虚假单薄,像个布景,你配合演了一路,在里面获得一些真实,分享一些真实,但你无法在那里。你是空的。只是,尽管是空的,那些流动的夜晚仍是美的。这份美,是不可能否认的真实,至于那是否让走一切变得值得,不必是同一回事。



女人是双层的、多层的。如何标记女人的自我?那是统御著增生繁错的无数自我的更后面、更高的那个“我”。是以,她无法不是透明而淡漠的。

《再放浪一点》中的女人,每个都说了很多话,争相表达辩论著心思,但其实那都不是她们的“我”;真正的她们的“我”,漂荡在半空,无可无不可地看著自己说话。那每个女人,越是执著深入就越疏离,越是亲昵就越冷眼与寂寞。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成立:她们独自时仍那么温暖、充满关怀,她们和彼此赌气斗心机,越是激烈,就有越多“一起孤单”的感激、包容与爱。

《再放浪一点》说,人们一生就像在说一个故事,但这故事又包含著无数个小的故事。故事换了方式去看、去说,就成了一个故事,那么,“故事究竟有没有它自己?”、“那个它自己又是什么、在什么时刻诞生的?”小说家与人物齐声追索。

这或者是个文学的提问,但它亦是个存在的提问。当大故事包含著小故事,并非小故事组合成了大故事,而是,当大故事勾勒边界和朝向、牵制小故事的生成与挤压、小故事争竞与求存、而那或者未能改变大故事的类型和格局、却在里头深植了类似情感、价值、幻影与真实的东西。那么,我们还如何正确“看到”这个故事:“它”是小故事的聚散平衡,还是大故事的始终俨然?

《再放浪一点》里是数个女人的大故事吗?那些小故事真参与塑形她们各自最后的样子吗?而这些女人各自的人生、以及一部部的戏中戏,又在连动地使那一个终极的大故事浮现?

而当换置了故事自己的视角,则“我”是变得悬缺而可疑吗?还是这才是“我”的样子:清明的距离,却有肉身无止地牵扯忙碌,由此在不可测的命运彼边,织就整个对反的模样,是为“我”?

本文作者

黄以曦,作家,影评人,著有《离席:为什么看电影?》《谜样场景:自我戏剧的迷宫》《尤里西斯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