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在鬼地方:读陈思宏《鬼地方》-鏡文學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在鬼地方:读陈思宏《鬼地方》
文|杨隶亚 2019-12-23

小说家陈思宏于2019年底交出长篇小说《鬼地方》,要写鬼、聊鬼,他早就是老手,几年前拿下林荣三短篇小说首奖〈厕所里的鬼〉,即透过鬼故事召唤故乡永靖回忆。相较于热爱恐怖片或惊悚小说的影迷、读者,我对鬼故事算不上特别喜爱,却也曾经站在捷运车厢的电影海报前,对着片名《劫孕》偷笑。原以为读小说《鬼地方》,会看到万圣节或中元普渡一样热闹奔放,鬼气冲天、华丽生猛的奇情故事。出乎意料之外,我感受到的却不是过了奈何桥要喝孟婆汤、人比鬼可怕,记忆一定要删光光这些暗示,而是回想起一则台湾的电信广告。


那则电信广告大概是这样的:几个人在漆黑的小镇拿出手机拨号,哔哔哔没有讯号通不了,大声呼喊:「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当然,敌对电信公司也不甘示弱,跑到荒山野岭也拍了另一支广告,手机狂响,台词是:「什么鬼地方都接得到!」原来这些远离主要城市的所在,是一些「鬼地方」,有些人称乡下(台语:下港),没有捷运,公车站牌标示一天一班,而且很可能总是不按站牌预告的时间出现,也总有一个阿桑会拎着大包小包,对着站牌后的烈阳皱眉。



《鬼地方》  
陈思宏 着 
出版日期:2019/12/5
鬼地方  原来就在人间
   

有网友把台湾称为「鬼岛」,鬼岛上的某个地方,自然就是个「鬼地方」,鬼地方无奇不有,错置荒谬颇为坎普,去不了巴黎不要紧,理发店的店名招牌可以是巴黎美发工作室,还有哈佛牙科诊所,波士顿幼儿园,牛津补习班,卖洋装可以东京衣着。不用出鬼岛,鬼岛上的人源源不绝生出梦想,寄托这些梦想,就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永久不衰的地缚灵们透过想象,每一条巷口都是世界他岸。

   

陈思宏小说中的「鬼地方」正是如此,并非着墨于怪奇的恐怖叙事,更准确来说,是一种「隔绝」。相较于鬼屋、鬼抓人、鬼来电,早早有那么多的电影或故事讲述对鬼的幻惧,读陈思宏小说鬼地方 感受到的却不是可怖,所谓鬼地方基于人与人之间生活状态过度紧密,却又在情感层面极度隔阂不理解,就像电信广告中「收不到讯号」,一个被放逐、被隔绝的时间/空间。父亲过了奈何桥,发了疯的姐姐住在白宫,无家可归的小弟陈天宏,流浪在德国糖果工厂附近的公寓。鬼地方,原来就在人间,就是彰化或柏林,就离你我不远。小说中的「鬼地方」如此登场:「称『鬼』,意指荒凉,对比文明国际大都会,他的家乡荒远偏僻,没人听闻过。岛屿经济猛进年代,小地方没赶上建设步调,农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轻人离乡后 就没回来过,忘了这地名,留下走不开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个祝祷,却成咒语,地名成真,靖,好静。」

   

 小说里,本来五姐要嫁入饼干大亨王家盖的「白宫」,天晓得后来却是四姐走了进去,结果两个女人都被辜负,先生去中国大陆做生意,白宫只剩下幽怨弃妇如女鬼般的四姐,以及修剪花木、送餐打扫的园丁。这座「白宫」,这一只女鬼,以及沉默不语的园丁,实在让人联想到威廉.福克纳的小说〈A Rose For Emily〉(中译:献给爱蜜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在小说中呈现的背景,是美国南北战争后南方小镇的精神衰亡,象征父权的父亲画像就在家屋的墙上一直遥遥盯着女主角爱蜜丽;而《鬼地方》里的白宫,四姐的房间满满的旧报纸,日期都停在五姐自杀那一天,她足不出户,每天反复浏览阅读旧新闻,活在凄厉的轮回地狱,连身体都成为地狱的缩影。对比深锁在永靖白宫,双脚早已跑得老远,跑到德国柏林的陈家小儿子陈天宏,难道就获得自由了吗?远赴柏林写作,起初过着独来独往的孤单生活,直到相识男子T,开始过着异国同居生活。「你走」、「你不要回来」,陈天宏的父亲母亲轮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隔绝」显然不只是空间距离的,还包括语言、性别、阶级思想意识等等。小说里没有办法拿出一朵玫瑰哀悼致敬,台湾人的习俗是折纸莲花、端出梨子、排满饼干拜拜。一定要用梨子拜拜,「梨来」就是「哩来」,来啊来啊都来,陈思宏在小说里,透过仪式召唤了平行时空中的永靖魂魄。


私小说  天黑要你闭眼还要你闭嘴
   

 陈思宏在小说开头写着:「写给故乡,不存在的永靖。」《鬼地方》显然透过小说家个人真实的成长生活背景,透过汲取材料,在书写的过程中进行局部的生命揭露,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私小说」。当然,私小说的情节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世界所有发生的事,陈思宏并不是小说中的陈天宏,他也没有犯下杀人案进入德国监牢,但作者派出这一号角色人物,得以拥有一个书写上的安全距离,代替自己承受与倾诉。

    

《鬼地方》透过空间进行时间的变形,持续让读者坠入异质空间,荒谬感也达到满点。小说中有如此多台湾民间场景,每一只鬼轮番上阵倾诉自己的身世。闭眼以后,脑海中想象的永靖与真实世界的永靖,究竟有多少迭合?真实的永靖小镇确实拥有城脚妈小庙,隔壁是杀猪场,于是白日时光里左边诵经右边磨刀,猪的亡灵无缝接轨直接原地超渡,黑夜又拉出白色大布幕放映电影,小镇居民看了呵呵笑,彷佛暂时忘记烦恼。不只如此,鬼地方如何处理死亡?动物往生离世怎么办?没有埋葬这回事,抱着狗猫走到河边,眼睛一闭,扔下去,这一扔惊动所有苍蝇,从更早就死过的腐败的动物尸肉上飞腾起来。母亲扔完死狗死猫,下一秒回家拿出芳贡贡酱油洗手炒菜。这不是江湖传说,多年前我也曾经在乡下的河川里目睹类似的场景,不只积着死去的动物,还有垃圾袋、轮胎没气变形的脚踏车,以及对这一切彷佛理所当然的居民。

   

 倘若与神共行,上天会派地狱使者让亡者体会多活几天的奥秘,但使者不会光临鬼地方,大驾光临的是鬼岛警察。陈思宏在小说最终章显然展现了更多的企图心,一路掩埋的秘密终于揭发,从永靖的明日书局的二楼到杀蛇人的秘密地下室,从胖老板与瘦老板、红色小短裤男到父亲,鬼地方的「仪式感」终于完成。小说家并不优待这些鬼魂,它们终究没有幸运过河川上的死猪以及苍蝇,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愿放过,永靖的某一棵大树下,曾经有一个少年被拳打脚踢,被大骂变态,浑身是伤,他的父母亲走出透天厝,路过棺材店、酱油工厂、杨桃园、荖叶田,却从来没有保护他。

    

小说家疲惫地为我们指向一个想象的「永靖」家乡,其实也同时指向台湾许多小镇,不晓得其他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被牵引至什么地方?我会永远记得书中一九八四年的麦当劳薯条,那不仅是麦当劳在台湾开设的第一家分店,也同时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鬼地方》里的姐姐排队好久终于买到一份,从台北乘车带回永靖,薯条、汉堡、可乐在开往南方的慢车里旅行太久,最终停靠于「鬼地方」,那些未曾离去的地缚灵们吃完薯条,吐出更多酸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聊个没完。


延伸阅读

陈思宏谈《鬼地方》:「当历史的暴力劈来,小镇却若无其事。」

巡回讲座开跑!陈思宏亲「声」朗读 一探心中《鬼地方》

【镜文学出版】鬼地方


本文作者|杨隶亚 

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东海大学中文系,成功大学现代文学硕士毕,曾获林荣三文学奖散文首奖,《联合报》文学奖散文评审奖及怀恩文学奖、桃城文学奖等其他奖项。着有散文创作《女子汉》。作品散见各报副刊、《印刻文学生活志》、镜传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