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乌托邦消亡史——梁淑淇谈《无差别爱人》-鏡文學

爱的乌托邦消亡史——梁淑淇谈《无差别爱人》
文|翟翱 2020-11-03


梁淑淇的文学起源既喧嚣又孤独。


她由母亲独自抚养带大,暑假常到母亲工作的纺织工厂帮忙,一边剪去袜子多馀的线头,一边听收音机广播剧。广播剧用声音召唤她进入想像的世界。身处漫天飞舞的布料纤维,她心却在故事,跌宕曲折的情节,周旋纠葛的人物,以及超脱现实的乐趣。后来得知那些剧多改编自小说,回家发现母亲有很多藏书,开始主动进入另一个世界。现在,她创造。


写作疗愈受伤的心


18岁时,梁淑淇以小说〈等〉获第一届澳门文学奖小说组冠军,之后陆续出版《双十年华》、《小心爱》、《我和我的……》、《阳光最是明媚》、《爱你爱我》等。也许,写作与孤独有关,梁淑淇坦言自己极为内向,“我害怕面对陌生人,也不习惯跟不熟的人交谈,说不出口,只好写下来,即使写下来也不好意思直接写出感受,所以透过小说隐身其中,不让别人发现我。”


也许,写作与想被看见有关。从青春少女写到现在,写作有带来自信吗?还是让她更习惯内向?她答,还是害怕跟陌生人相处,“对我来说,写作是疗愈受伤的心,堆在心底太满的时候,写出来才能抒发。”


“以前我妈就说我都把情感藏在心里,所以总是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完全不会跟她说任何心事。有时即使面对丈夫,有些心事我也无法当面跟他说。说不出口我们就互传短讯,透过文字交流,我比较自在。”


因此,尽管梁淑淇的书名都带有爱或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却也多所质疑。她曾在其他采访中提及,小时候母亲藏书多是亦舒、琼瑶等人的爱情小说。在爱情小说中长大,她却怀疑爱的存在。也许,写作也与欠缺有关,新作《无差别爱人》看似建构了一个爱的科幻世界,实则演绎了爱的消亡史。


科幻包装社会写实


《无差别爱人》可套以前几年流行的反乌托邦作品外壳,骨子里却是《火线交错》、《冲击效应》等,借由多线叙述带出众生相——或者说,“不幸的总和”的写实之作。


小说设想不远的未来人类经历毁灭性人祸与灾难,量子电脑成为“智能总理”统御世界;人类由人造子宫大规模培育,谁的精子与谁的卵子结合,由智能总理计算分配。繁衍不再是爱的结合,纯粹是电脑运算的结果,亲子关系因此消失。家庭功能则以“无差别爱人”制度取代——智能总理根据资料计算,为人分配家庭。血缘带来的亲疏远近不再,人与人之间的爱一旦相等,即是天下兼爱。


梁淑淇以此为背景,铺展“无差别爱人”制度诞生的原因:求子多年未果,终于怀孕的妻子,却陷入产后忧郁,最终在恍惚间导致满载学生的公车堕桥;为暴力笼罩的家庭,父亲长期家暴母亲,儿子默默目睹,长大后在电梯间挥刀杀人;男子冲进幼稚园乱砍,杀死两名幼童。这三起无差别杀人事件何以促成无差别爱人社会降临,梁淑淇在小说间展现高超的调度能力。她的文字超连结,让两个看似迥异的文本世界(反乌托邦与社会写实),与三组小说人马相互纠缠,成为这部奇异又复杂的小说。



梁淑淇说她最喜欢的小说家是伊坂幸太郎,当年读他的《Lush Life》大为惊艳,后来每本都找来看,“他的小说像斗智游戏,每次我都在想他的下一步会怎么走,又总是想不到。”伊坂幸太郎的《魔王》与《摩登时代》同样藉科幻小说侧写人的渺小与伟大,《无差别爱人》若是,但多了几分苦楚。


写《无差别爱人》是为了回应现实里的无差别杀人,梁淑淇说灵感来自2016年的“小灯泡事件”。“事件发生时,我们全家三人在台湾旅游,正在计程车上。我女儿跟小灯泡同年,我不断想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有爱,是不是就能避免惨剧,如果有人在某一刻关心别人,会不会改变一切?”


没有爱了也没关系


小说里不幸的家庭关系成为更巨大的不幸,吞灭其他无关之人。“家庭惨剧往往是因为被关系绑死,觉得自己没出路。小孩无法选择父母,如果可以的话,会不会减少一些悲惨的故事?如果可以分开,人们会不会更珍惜一段关系?很多人以为自己非爱一个人不可,得不到便想同归于尽,所以我在小说里丢出的是:如果人们可以从爱中解放,这个世界会如何?”


无差别爱人,让世界的爱等量,其实是消弭了爱,“或许因为我在单亲家庭长大,所以我从不觉得一段关系必须绑得死死的,相爱的话继续走在一起,不爱就干脆分手,潇潇洒洒,记住有过的爱,好来好去,至于令人不快的事记著也无益。”梁淑淇透露,母亲在她小学时另组家庭,后来她跟外公外婆生活。我故意问她,会觉得被抛下吗?“一点也不会,我很开心母亲找到幸福。”


爱是如何消亡的?梁淑淇用其中一条主线铺展给我们看——“潘纪凝”被“有小孩才算圆满家庭”的执念所缚;有了小孩后,她却产后忧郁,不止是不快乐的妈妈,更是万念俱灰之人。梁淑淇透露,自己也一直渴求拥有自己的孩子。


“我跟潘纪凝一样,很想要有小孩,觉得这样才算一家团聚,并曾为此陷入极大的忧郁,对生活完全失去热情,仿佛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带给我情感的冲击。当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走出幽暗,有天我做了一个梦,类似小说中“The One”那一节的梦,醒来后豁然开朗,想通了没有什么需要强求,于是再也不执著。我常常觉得是那个梦拯救了我,有时当人困在情绪中走不出来,可能就等著某一个开关,那个开关可以是一个人,一首歌或一个梦。只要打开了那个开关,一切将有所不同。”


潘纪凝与她老公本是恩爱的夫妻,却从对爱的期待到无爱的地狱。梁淑淇说,她想让文字长出加害者的生命史,与爱的消亡过程,“人的行为再怎样极端,必定是什么东西被触发了,如果我们找到那个关键点,或许就能帮助他们。”如同梁淑淇前面提到的开关。悲哀的是,现实中关键往往是由错失铸成的。


《无差别爱人》另一条主线是儿子成为无差别杀人者的母亲“常蕙言”。梁淑淇的女儿八岁,谈到女儿,她说为人父母痛苦在于“我们未必能够理解他们,只能努力陪伴。至于他们会不会爱我们,我们只能等待。”


在梁淑淇口中,小孩爱父母不是必然的——正如她所谓“不觉得一段关系必须绑得死死的。”女儿比较爱跟爸爸在一块,“不过最近女儿愿意让我陪她睡前聊天,她跟我说她的见闻和心情,也会问许多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我喜欢这样的亲子时光,让我们更了解对方。”


“我女儿是一个很开朗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样。”怎么说?“我是一个很悲观的人,许多事情先往消极想,即使收到好消息,也怕功亏一篑。可能因为我个性悲观,认为现实大部分事情不受掌控,所以写小说尽可能有正面结局。这是我身为作者的特权。”


也许,写作真的与欠缺有关。梁淑淇说,她喜欢写多线叙述,因为“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我们无法得知他人的存在,仍如月亮牵动地球影响彼此。”总以为你唱罢我方登场,其实生命一如小说,是壮美的混合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