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射进裂缝了吗? 路那评张国立《乩童警探:双重谋杀》-鏡文學

阳光射进裂缝了吗? 路那评张国立《乩童警探:双重谋杀》
文|路那 2020-10-15


在“乩童警探三部曲”的第一本《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中,张国立以“杀不死的死刑犯”作为引子,为我们引介了一个充满家庭纠葛与大量死亡的密室谋杀,以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办案团队:曾任乩童的警官罗蛰、通达医理又率性而为的“丙法医”、丙法医的欢喜冤家(?)刑事局侦查科科长“齐老大”齐富。三人携手办案,一下子插科打诨,一下子尔虞我诈,拂去了些飘在这起带著耸人氛围的谋杀大案顶上的骇人乌云,多了点引人入胜的相声声调──那样轻松自如洞澈世情,关键时刻却仍能教人领略到因有情无情而引发的伤痛与愤恨。


这一向是我读张国立小说最喜欢的地方。他滔滔不绝,可偏又文笔精简。说是冷眼旁观吗?下一秒钟,他便显现出其实心中有情。


系列第二作《乩童警探:双重谋杀》,同样延续了此般风格,让原本应沉重而惊悚的连续杀人案瞬间轻盈了起来──说起来,“双重谋杀”这个书名是有些玄机的。在阅读之前,我本从书名推测是一起双尸命案,哪知道就像《偏心的死刑犯》奉送四具尸体,本次的《双重谋杀》实际上是倒数计时的连续谋杀案──凶手以六天、五天、四天的倒数计时方式犯案,等同每天会多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凶手的谋杀手法更是干净俐落: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奇怪的是在CSI已成大众常识的今日,凶刀上却留下了指纹。还不是普通的指纹,而是前一位死者的。仿佛是死者自行从殡仪馆里的冰柜起身抓交替,一刀传一刀,一人杀一人。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冤情故事?乩童警探又该如何解开此案呢?


身在局内的局外人


读《乩童警探》系列,最引我注意的,不是警探乩童的过往,而是小说家对警察体系的描绘。肇因于欧美日文化在台湾的强势,阅读与阅听大众对于这些地方的警察体系的理解,可能还高于对本地警察体系的认知──警部与警部补谁大,只要有看日剧的都能明白。但一线三星是什么职位?市警局刑事警察大队和刑事局的关系又是什么?霹雳小组何时才能登场?即便翻阅了相关组织规程,很多时候还是一愣一愣。描绘警察与警探的犯罪小说,在此成了一道窗口,让与此类组织无缘的读者透过角色的喜怒哀乐,得以稍稍理解这些在街道上与我们比邻而居、在马路上与我们同行,负起捍卫社会安危大任,却又宛如来自其他世界的微型社会。在《偏心的死刑犯》中,透过小虫警官、丙法医和齐老大的对话,读者们得以想像出一道所谓警界升迁的“正常轨道”。有意思的却是这三个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偏偏却又都逸出了此类正常轨道。他们是身在局内的局外人,也因此成了读者与体系间再适当不过的中介者。


在《偏心的死刑犯》之中,透过小虫夹在刑事局高层之间的左右为难,张国立简要地描绘出警局内部因各式外在压力而呈显或挑动的权力斗争。这个主题在《双重谋杀》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当重大命案一件接著一件发生,社会压力接踵而来,已经升为刑事局副局长的齐老大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行政院召开社会安全会议、网红大骂、媒体堵路,刑事局把专案小组改设在辛亥路的台北相验暨解剖中心,齐老大在外面挨骂扛压力,回来堵住山路,要求下属认真办案。对照起《偏心的死刑犯》,真真应了齐老大暴怒时要求一级主管报到时那句“别以为我是副局长,我他妈比局长敢揍人。局长想升官当署长,我副局长只想揍人。”


副局长只想破案,担子就落到在了小虫警官的身上。然而组织是这个样子的,你不乐意扛吗?总是有人乐意。小虫这次遇到了学妹,卑南族的警官飞鸟。积极上进的她,和小虫打一开始便不对盘。说起来,他们连名字都相克呢。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竞争氛围,是感情暧昧的前奏,抑或是职场上真刀明枪的往来,还真是很不好判断。


除飞鸟外,还有被调往平溪分驻所的失意警官石天华、退休了但仍热血沸腾的前辈陈家福。一个接著一个的,从名为“警察”的群体之中慢慢地立体显型。那是张国立以身为乩,自警察组织的模糊暗影中召唤出来的、可供辨识与理解的众神明。


退休的乩童与在职的警探


乍看到《乩童警探》的书名,都会想著以超自然力量为依恃的乩童,与以苦干实干和科学检证为底气的警探,这是要怎么搭配?


他国小说惯常使用的招数,是让身怀超自然能力的警探灵光乍现。而后以可说服社会的检证方式隐匿来源。小说的乐趣,时常便在“我知道,但我如何以合理的方式告诉你我知道”之中。超自然与自然,就在这样的操作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但国情不同,民情不同。在警察难破案,前往求神拜佛都实属平常的台湾,退休乩童现任警探,如撞上大运以此破案,那么不出一晚,大概会成为警方公关代言人,上遍各大谈话节目,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天理昭彰论,争取民众的好感。


在这样的状况下,张国立反倒另辟蹊径。罗蛰也曾为自己的异能沾沾自喜。作为神明的契子,他令众人避过大祸,足可自豪。然而福兮祸所倚,罗蛰的弟弟罗雨有样学样,却导致阴灵上身。乩身与中邪,其一体两面的型态,透过罗氏兄弟巧妙地呈显了出来。阴灵与神之间的差异何在?说起来,与两者是否为体系所容其实大有相关。简单地说,目前为大众所敬拜的神,多属有功于百姓,经求请后由官府敕封。与此相对的,“仙”或“佛”则多系以自身修练所取得的称号。换言之,若以人类学的观点来看,是否进入信仰体系、在其间的位阶如何,即是神灵与阴灵之间最大的分野。


和警察体系似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人,进入体系的是警察,在体系外面的,则是老百姓。对于罗蛰而言,他曾是信仰体系的一个小螺丝钉,如今则是警察体系的小螺丝钉。对于螺丝钉来说,平安就是福。于是张国立造出了一个被众警打趣的退休乩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能看到游魂,只是这些对破案有多少帮助?


那可不好说。


每一件事物都有裂缝,阳光才能照射进去


我最喜欢《乩童警探:双重谋杀》的,是书里引用的这句出自加拿大歌手与诗人李欧纳.柯恩(Leonard Cohen)的这句歌词。裂缝往往被视为破灭与毁坏的开始,然而柯恩却将之化为了希望的象征。这句歌词,更和小说故事本身结合的天衣无缝(说好的裂缝呢?)──我真的很想就这主题好好说个几句,但可惜一说就爆雷了。


怎么办呢?当然是赶快拿起书,一头栽入地去阅读。


阳光射进裂缝了吗?你翻开书页了吗?


本文作者


路那


毕业于台大哲学系与台大台湾文学研究所,现为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选人、网站“疑案办”副主任与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成员。目前致力于台湾文学与推理小说的评论、研究与推广。合著有《图解台湾史》、《现代日本的形成:空间与时间穿越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