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悲喜剧——罗浥薇薇看成英姝《再放浪一点》-鏡文學

戏梦人生悲喜剧——罗浥薇薇看成英姝《再放浪一点》
文|罗浥薇薇 2020-06-24

我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在脸书上开了个名为「D级俱乐部」的私人群组,里头有大学教授、家庭主妇、烘豆师、海外游子、动画师、无业游民、艺术家等等共计十一人。这是个第一时间很难令人理解的神秘组合,但里头或积极或潜水、身怀各自武功门派的成员,加上版面里每日的插科打诨与世界奇闻转帖,让这俱乐部从一开始的无心插柳到而今的藤漫成墙,人人皆从自甘低级的嘲讽底下寻出最小众的乐子,并深深相信彼此必定能理解其中暗语。


《再放浪一点》

成英姝 着

出版日期:2020/6/12



看了《再放浪一点》,我一直在想自己的D级俱乐部,认真思索着此类秘密结社之必要。说秘密,其实这并非一开始便得说出口的要件(毕竟说得出口的就不叫做秘密了),而是一种气味,加上(听起来无比老套的)缘分。于是我们得到了爱莫、梁梦汝、巩丽莲、由果,四个阴错阳差、既排拒又亲昵的角色,成英姝描摹人物,尤其女性,真是一绝,相较起她眼底各形各色环肥燕瘦的都会女子,所有的男性都成了配角。她擅于运用活灵活现的人物及情节带动故事的节奏感,那些对话尤其简练精彩,你完全可以想象它被改编成舞台剧:


「我小时候好向往院子有游泳池的房子,我心想,得多有钱的人家才拥有游泳池啊?」由果说。


「人总是会向往没有用的东西,要游泳池到运动中心就好了,买月票才1500,不限次数。你知道养一个游泳池要花多少钱?还没有跑车实际。」巩丽莲说。


「你都到公立运动中心游泳?」我问。


「当然不!我是女明星,给人认出来怎么是好?」巩丽莲说。


「她都去那种养生游泳池,有三温暖和草药浴的,草药池里头还放姜,老人都去那儿。」梁梦汝说。


由果的天真烂漫、爱莫的追问者性格、巩丽莲与梁梦汝的看来互相吐槽实则交心至深,四个人从面部表情到人生观,在这个场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中便生动描摹出来。




成英姝笔下的都会女性,所需面对最波涛汹涌的,已并非社会架构底下的客观性别困境,更多是直面规范之后自我与他者的对话,而这个「自我」与「他者」在《再放浪一点》里,实为一体两面、无法分割。爱莫在看待与书写身边各色女子的同时,看似客观辛辣自有想法,但深究之后我们会发觉,所有的想法之中都包含着她对自身、人际、乃至于整个社会的的主观想象。作为一个说故事的人,如同《伤心咖啡店之歌》里头的马蒂,成英姝在故事里藉主角的呓语,像在镜子屋那样抚着镜中的自己,一面自问自答、苦于毫无出路,一面仍舍弃不了内心深处对于(尽管可能永远走不到的)洞穴尽头那丝光亮的一抹想象:


「人的一生说了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无穷的故事散乱,充满矛盾、歧义,它们会被什么指向一处,变成同一个故事呢?」


「……,但事实上,每个故事在当下便已完成了,每一个瞬间就涵盖了过去和未来的可能,在那个点上,它已经是完整的了,有它自己的内在逻辑。人或可以眷恋、频频回首、踌躇未知,但活着这件事只发生、结束在当下片刻,不仰赖倒带或者不确定的未来,因为它自己就是过去与未来。」


四个个性迥异的女人们在铺陈了大半篇章后,终于抛开俗世种种、真正地乘着喷射机离去,在旖旎南国共处一室。你若曾经计划这样的旅行过,便能理解最理想的旅伴不是爱人,也不好是与你太过相似的人,这有点难解释,大致就像小说里四位女主角那样,可以疯癫可以拌嘴可以完全接住你,但绝不轻易把「包容」说出口。在异乡的放大镜之下,你会发现自己的开放性与想象力都水涨船高,角色性格与故事走向至此渐渐收拢而愈见清晰,那就算快被现实磨损殆尽也难全然舍弃的温柔慈悲由此淡淡浮现。




我是从晓天与晴恩的支线看见那温柔的。相较起小说中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与对话,这段故事几乎可说是既唯心而又梦幻。我不愿说那是一段架空的情节,我还愿意相信人们生命中都拥有一个晓天或者晴恩,又或者我们都当过那个只愿享受他人全心的爱却付出无能的爱莫,我甚至为心有不甘的骄傲的她感觉不舍,都已身在那最后时刻,明明无关爱与不爱,还是不愿在情感棋局上弃子:


「我不愿意让晴恩知道晓天忘记我了,这是一种耻辱,我不想在晴恩面前认输,但事实上,在晓天和晴恩之间,我已经不存在。」


那是一个意欲证明自己「切实存在」的象征,透过他人错认晓天的爱的投向,稳固了爱莫的重量,尽管她如此理解那最初的、「属于她的」一切皆不再,「失忆」的现实与象征性,恰恰铺陈了这故事中为晴恩量身订作的,也是整本小说中最诗意喟叹、也最接近梦境的时刻。


那也是整本书几乎唯一以怀柔方式坦白出爱莫(我们)自以为与众不同、实则害怕就这样遭记忆(时代/年龄)淹没的无声恐惧。而她清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对所有人而言,没有所谓的救赎,也没有Happy Ending,唯有坦然地(即使一开始是装出来地)大步向前迈,才有机会一再变换/坚持「自己的」样子。没法抵挡命运的嘲弄,至少走也走得看来无畏洒脱。


《再放浪一点》原本有个简洁些、不过确实有点过分话中有话的前书名,我并不确定是作者或是编辑的意思让《再放浪一点》最末出线,但在读过原稿几次之后,我忽然能够感受到在那些灯红酒绿却又相濡以沫的迟暮老派之爱背后,如此看透世情的心有不甘,这让「再放浪一点」几个字的积极与活泼完整地妆点了这无名俱乐部的午夜时分。


旅行归来,说故事的人爱莫以自己进行得不甚顺利的剧中剧为引,铺陈了读者的悲喜情绪也同时暗示了接下来的情节走向。于是我们跟着她们一齐走到了看似荒谬而又萦绕淡淡哀愁的戏剧性转折点。在看似戛然而止的故事末端,爱莫这样跟巩丽莲说了一句话,大抵总和了这个大龄女子俱乐部的主题:


「我觉得梁梦汝会比较希望我们笑,而不是哭。」


散场过后,红绒布幕再次拉开,舞台聚光灯打在主角身上。


人生如戏,戏若人生,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悲伤不能自已。趁灯光还昏暗,女子们便落下那只歪坏的长颈鹿,笑着向未来(过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