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自己的科学怪人—专访《危险情节》黄唯哲-鏡文學

我是我自己的科学怪人—专访《危险情节》黄唯哲
文|翟翱 攝影|翁睿坤 2020-04-20


关于写小说,黄唯哲有个生动又恐怖的譬喻。他说写作时就像走进黑暗的小房间,房间里有无数孔洞;他贴着孔洞,窥视小说人物的一举一动。因此,他写作需要极高的专注,容不下丝毫视觉与噪音干扰。「不过他们有时会遮住,不让我看。」可他们是谁?活着的小说人物。


小说人物是活的——这便是他新作《危险情节》的出发点,源自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被创造者反扑造物者。


《危险情节》/黄唯哲 着


小说来自自身恐惧

《危险情节》叙述过气偶像剧编剧教母写出一部有别她以往作品的犯罪小说,写着写着,现实开始跟小说同步,报纸出现小说里的命案;她收到来自笔下人物的恐吓,要她写完小说,「你得继续写,是你把我创造出来,那你就应该负责任到底,把你该放的屁给放完。」


一如科学怪人对他的创造者法兰克斯坦带着恨意:何以将「我」降生于世?「我」又是如此不幸?一切悲剧的诞生如果只是为了满足作者的创作欲,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危险情节》整个小说就是我个人的最大恐惧。」黄唯哲说。怎样的写作者会自觉「笔下人物」可能跑出来追杀他?黄唯哲1990年生,笔名有「默郎」、「不暝人」,电影系毕业,曾任剧本研究员、剧本企画,以及编剧。去年成为镜文学签约作家后,就辞掉正职,专事写作。


他说辞去正职后,最大的不同是,不用管「写作以外狗屁倒灶的东西」,例如以前写剧本企画要赶政府补助案,往往要改好几版。于是他专心窥视,在名为「危险情节」的小房间里。现在他每天三餐饭后写,像吃药很规律,固定产出五百字以上。


黄唯哲自承是一个想太多的人。小时候上厕所动辄半小时起跳,大人都敲门问他怎么回事,其实是在里头想东想西。现在的笔名「不暝人」就是因常常想小说内容想到睡不着而来。至于旧笔名「默郎」,则是期许自己成为一个沉默的人,「虽然表面上很安静,但内心波涛汹涌。」


他说还在工作隔天要上班时,常因失眠困扰,后来想到一个心灵训练法。「你知道《七龙珠》里的精神时光屋吗?里头一天等于外界一年,我会想我进去一天,可以写一年份的小说,想着想着就能安心睡着。」所以黄唯哲对抗想太多的方法,还是靠想。


因此,黄唯哲的作品,从获第五届BENQ华文电影小说首奖的《河童之肉》,到第四届入围之作《钱柏汉》,以及最新的《危险情节》都有共通的主题:幻想侵略现实,过去缠绕现在。


《钱柏汉》叙述六名国中死党重聚,发现少了第七人,然而每个人都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只隐约记得当年走了一趟故乡附近的「辣椒山」,从此众人疏离,记忆模糊。于是他们决定在二十年后重回那山,找回失落的那人。


年轻气盛的哥儿们,离开又归返小镇,黑暗里模糊的恐惧,以及长大的懊悔,怎么看都像史蒂芬・金小说会有的元素。黄唯哲不讳言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就是史蒂芬・金,「《钱柏汉》写到一半才发现很像《IT》,但都写了,只好写完。」


黄唯哲也大方承认2013年写的《钱柏汉》是练习之作,「现在回头看,可取的地方大概只有叙述方式,现在跟过去不断交替。」《钱柏汉》的恐怖之处便在读者不知道里头的段落来自过去还是现在,更甚者,当过往袭来,主角退回幼小的自己。因此,恐惧也是自身,害怕自己无助。



▲黄唯哲大学念的是电影,问他当初为何不念文学相关?他说:「因为写作会饿死。」当年遇到《海角七号》热潮,以为国片要起飞了,才选填电影系,怎知国片还在等待风起。转了一圈他还是回到小说路上,与镜文学签约,辞去剧本企画工作,专心写作。(图/镜文学)


当现实与叙述冲突

非线性的叙述方式,到了《危险情节》变本加厉,小说里的「作者」跟小说外的读者纷纷陷落于虚构与现实分野消逝的流沙。黄唯哲一边为我讲述小说叙述方式,一边用手比画说,「有时叙述遮住这里,有时让这段跑出来,」彷佛他眼前有一条线,小说在上头流动。


叙述方式的解放,也是他从剧本转写小说的心得,「电影是时间的艺术,是唯一把时间运用到极致的媒介,观众要从头坐到尾看完,所以它是线性的。剧本就必须有严谨的编排,像编绳子。小说则否,可以有非线性的叙事时间。这也是我的写作习惯,喜欢跳来跳去。」


为什么热衷这样的叙述方式?黄唯哲说,也跟他想太多有关,跟他所谓的黑暗的小房间有关,「常常在一个孔赖着不走,明明该换到下一孔看下一个角色,」窥探的欲望与写出来的东西冲突。


《危险情节》有两个「危险」的地方,首先是小说建立在不可靠叙述者之上,打破了读者跟作者之间的默契:前者的阅读仰赖后者写出可信的文字,一旦这个默契被打破,读者就会无所适从。此外,《危险情节》一再强调女主角的「性征」,无论是讨喜或不讨喜的部分。


我问黄唯哲如果《危险情节》的主角不是女性,这部小说还会成立吗?他想了一下说,「可能不会,因为小说建立在女主角的心魔。」有趣的是,黄唯哲也说自己写小说是冲破一个又一个心魔,「遇到困难,才会知道不能这样写,改了写法,才有后续,然后再遇到困难。」


「我常常告诉自己不能被它打败。」它又是谁?在黄唯哲口中,他的小说彷佛自有生命,会与他搏斗,抗拒被写出。我没问出口的是,会不会害怕《危险情节》倒霉的女主角跑到现实向你追索?


不过黄唯哲不像笔下主角可能「弃坑不写」,写东西一定会写完,他说看着计算机里一个个未完成的文章档会抓狂。此外,他还有一个「三七十规律」,写到三万字、七万字、十万字分别会遇到坎,或者说心魔,「过了三万字,就知道这部小说可以写完。」



▲「现实世界太无聊,太多可以预料的事。」所以黄唯哲喜欢写幻想支配现实的恐惧。《危险情节》像《蓝色恐惧》加《战栗游戏》,召唤创作者最深层的魔魅。(图/镜文学)


创造欲望与其反扑

采访时,黄唯哲不时点着手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手机重度成瘾,后来才知道他有记录每天活动轨迹的习惯。问答同时,他也在记录今天的活动。他还记录梦,每天起床都会把做过的梦写下。彷佛文字是他的定锚,用以区分现实与非现实。我写,故我在。


关于是否破坏了与读者阅读默契,黄唯哲的回答是,「作品要怎样讲是作者的事,重要的是效果。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或者说,一百个《科学怪人》,因为按照他的说法,阅读也是创造。


「写作者是神,创造小说世界,把遇到的鸟事写出来发泄,但也有代价。」于是我一边阅读《危险情节》,一边想象黄唯哲是不是也会变成他笔下不幸的女主角。当年玛丽・雪莱出版《科学怪人》,毁誉参半,有人批评是「恐怖而恶心的胡言乱语」。或许人们只是害怕胡言乱语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