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林庆祥:我只是写了三个想回家的人-鏡文學

作家特写

【作家特写】林庆祥:我只是写了三个想回家的人
文|陈琡分 2017-06-29

【书评】 现实一种,台湾警察小说的现形/翟翱

「小弟是妳的,伊是恁张简家的孤子,对志雄来说,伊小弟几百个,不差这一个,阿瑞仔也不是会帮公司赚钱的干部,讲卡歹听,恁小弟生鸡蛋的无,放鸡屎的有,减一个没差,饲太多搁呷了米。若对我来说,偷偷放小瑞走,是犯法的,会害我呒头路,妳随便到警政署检举,我就下课了,尚盖好是恁小弟乎黑道的杀手打死,嘿嘿!拢无证据,我就安全了,但为何我要告诉你这些?因为人是有感情的,要讲义气,我陈江在江湖上站得起,不只靠警察身份,是我敢相挺、有原则,志雄有伊作老大的气魄,我嘛不输他,阮拢是爱伊好、惊伊死」。

 

他最后再补一记回马枪:「阿妹仔,我今天跟你讲的话,妳去跟志雄讲嘛呒要紧,但是,未来的代志安怎变化,无人知道,我劝妳对任何人拢要有所保留,听听就好,对我、对志雄拢仝款(同样),妳尚好连我嘛莫全部相信,妳自己判断,但别忘了,如果妳觉得需要我这个老大的时阵,可以来找我,我是警察,有法律约束跟立场,我不是流氓,不需要靠杀手恐吓掳肉(绑票)来赚钱」。

 

短短两段叙述,或可稍稍拼凑出故事的样貌:对话者一男一女,女方的弟弟小瑞是黑道老大志雄的小弟;发话的男方是个刑警,在此无法判断官阶,主要目标是小瑞;而女方因弟弟的关系成了夹心饼,谁都信,也谁都不信。

 

这只是林庆祥首部长篇小说《刑警教父》中的一个场景,但已足够让人嗅到这部小说当中的气味:警察、黑道、江湖、义气、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与不得已。

 

没有英雄的世界

 

林庆祥的小说里没有俊男美女。他笔下的警察们,没有谁是可以一次打十个的不死英雄,也没有出入枪林弹雨还能一脸痞样谈笑风生的最佳男主角。在《刑警教父》里,无论是警界的刑事小队长陈江、黑道大亨陈志雄,或是双方因著不同目的共同锁定的头号枪击要犯小瑞,没有一个是英挺伟岸的角色(在聊到若作品改拍成影视剧该由谁来演出时,林庆祥针对小瑞一角还特别强调:不能是帅哥)。却也因此,书中情节的种种描述,都不再是萤幕/银幕那端的云端想像,而是拳拳到肉、黑白两道的血淋淋人生。在当代为数不多的台湾犯罪小说中,《刑警教父》的出现,无疑为社会写实路数的类型作品添了一枚生力军。

 

警政线跑了十多年的林庆祥,说老还不至于,但早也累积了一大资料库的故事等著倒出。「我想写这部小说想了很多年。应该说,从我知道这些事,就一直想把它写成小说。」摇笔杆的人,多半抱著写小说的梦,何以拖沓到年近半百才以新人之姿出道?「年轻时有很多时间可以写。那时还没结婚,那个年代在日报工作,压力也不像现在这么大。但说真的,那个年纪,写小说哪有比去酒店喝酒、比跟黑道、业者、警察混在一起好玩?怎么可能下班乖乖回家写小说?当然是朋友喊了就走啊。」林庆祥说话豪爽,直率且坦白,「尤其那时警纪风气很差,我只要打三通电话,一定会有人正在酒店喝酒,叫你赶快过去。你还会回家写小说吗?时间就这样蹉跎了。」

 

在高雄市政府任职,每天与媒体打交道,与记者兄弟聚餐,那时喝酒也比写小说重要。

初入行的记者,人脉重于文笔,「刚开始忙著建立自己的名声,担心认识的人不够多。」记者最计较自己的联络资源够不够广,遇到刑案知不知道要问谁、能不能问到对的人?为什么别人问得到自己问不到?为什么这个分局的队长会把讯息透露给谁,就是不告诉你?凡此种种,都关系著记者生涯的光明顺畅与否。「所以你会把很多心力花在这里,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自己爱玩。」毕竟没有人就没有线、没有来源。「所以年轻时的确过得比较……纸醉金迷吧。」他干笑,流露出一点尴尬。「但写小说的念头一直在,午夜梦回时会很愧对,干,自己怎么这么不认真、这么鬼混。也想过要先写点短篇小说,但都没想到什么好的idea……」讲没两句他又大手一挥:「啊其实都只是想想而已啦,还不就是懒。」他放弃替自己洗白了。

 

不看好也要完成

 

2011年前后,林庆祥帮高雄市长陈菊打完选战后离开市府。「当时在家连续糜烂了好多天,每天都跑出去喝酒。突然某天一个念头闯进来:干,我如果再不写,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动手了。于是电脑打开,想了开头,就写了。」他顿了一下,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所以开头很弱喔?」

 

还来不及回答他弱或不弱,他又喃喃地自白,「写到一半时无以为继,不知道怎么写,中间停了好久。写到后来甚至会觉得:它值得写吗?我写得完吗?这么烂,值得再写下去吗?」每一章写罢,林庆祥都没有多迈进一步的喜悦,而是从自己的写作能力到技巧,各种自我质疑反覆不断。「一直到后半我才有点自信要把它写完。」但不是终于认为自己写得好,「那时想的是:即使真的很烂,总也要把一件事情完成。」是这样的信念推著《刑警教父》走向结局。「我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很看好它。」他说。

 

每一个想动笔写小说的人,心里一定有你关心的事。警察就是我所关心的。

 

「会写不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最初我只有隐约的想法和人物,没有先想好大纲,也没有结局,那种『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的情况真的很痛苦。而且我太耽溺于自己对警界生态的了解,光是开头的监听我就写了一大堆。这都不是好事。」对自己写作上的缺失,林庆祥看得比谁都清楚;而「第二本一定要把大纲都弄好再动笔」这句话,在整场访谈中大概出现了八百次,足见这种「边演边生剧本」是多么折磨。

 

善恶无关黑白

 

然也因为林庆祥对警界生态的了若指掌,让《刑警教父》拥有难以摧折的坚实骨架。他在台湾警纪风气由浊转清的关键时期进入新闻圈,那段警察比黑道还嚣张的年代,他虽未能躬逢其盛,却也耳闻不少。警政新闻的长期磨练,让他懂得什么时候可以适当探究,什么时候可以硬起来翻桌;什么时候该放软打声招呼,而什么时候该闭上嘴。这些都渗入了小说里,成了血肉。「写警察,这是我最熟悉的题材,我和这些人也是有感情的。」

 

「我对警察很熟,一直想写的也是警察的故事。每一个想动笔写小说的人,心里一定有你关心的事。警察就是我所关心的。」

 

在林庆祥的小说里,无论是游走黑白两道的刑事小队长陈江、试图金盆洗手的黑道老大陈志雄,或亡命天涯的小瑞,都有双手染血的时分,也有显露人性光辉的瞬间。「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好人,也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只有三个想回家的人。」陈江想安全下庄退休养老,志雄想海捞一笔拍拍屁股走人,小瑞想回到故乡侍奉双亲。他们各怀鬼胎,也各有心软。黑道不全为恶,警察更不是永远的正义代表。在林庆祥所认识的警察中,不乏陈江这样一手犯著某些恶行,转过身面对本业又兢兢业业者。「贪污索贿、智勇双全,都可能并存在同一个人身上。很多英勇殉职的警察也是很黑啊,平常违法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干过,碰上要拼命的时候,热血一沸腾也是往前冲。所以你要怎么论定一个人?」

 

所以又回到陈江对小瑞胞姊讲的话:「……人是有感情的,要讲义气,我陈江在江湖上站得起,不只靠警察身份,是我敢相挺、有原则,志雄有伊作老大的气魄,我嘛不输他,阮拢是爱伊好、惊伊死」。置身白道,却与黑道相互比拟、争一口气,刑事教父比谁都要更懂得翻云覆雨;善恶之间,或许连一线之隔,都称不上。

 

资深记者谈记者:关于合法伤害他人的权力

 

年轻时的他,在马祖服役留影,当年为了放假回台湾,写违心之论的小说,还真的放了两航次的返台假。

在和林庆祥聊他的工作经历时,他先讲结论:

 

「我这辈子只干过两个工作,一个就是记者,一个就是应付记者的人。」

 

林庆祥是宜兰孩子。中兴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觉得在家乡不好求职,就跑到台北找工作,找了两个月还是没著落。某天一个朋友邀他到台中家里喝酒过夜,次日一早两人买了份报纸坐到麦当劳看台中的地方征才广告,发现有家《震撼》杂志在征记者,就去了,自此踏上新闻路。「我从没想过要当记者,一生随波逐流。」他笑。

 

从泡茶聊天到公事公办

 

在《震撼》杂志待了一个多月,老板跑了;1996年年底辗转到彼时刚复刊的《台湾日报》,从环保、区里新闻开始跑,之后转到警政线,一待近10年,累积了他绝大多数的资源与人脉。2006年《台湾日报》收山后,他到《民众日报》沾了一下,随后进入公部门任职,成为他口中的「应付记者的人」。过几年撤出公部门,重新披上记者战袍,回到新闻现场。

 

20年前当记者,和现在几乎是完全不同的生态。「小时候多可怜啊,(为了新闻)每天晚上都要去陪警察泡茶,还带宵夜去请他们吃,坐到三更半夜。」警政线的记者与警察关系亦敌亦友,有亲密换帖的时刻,也很容易因立场相对而起冲突。和警察日夜「搏诺」(台语,意指建立交情),不只是为了不知哪天会到来的大新闻做准备,更是彼此之间的信任感。「当然我们和警察还是会互谯:『干,条子都靠不住』、『妈的,这些记者,说变脸就变脸』,但信任感都还是在。」然现在的年轻记者与警察,大家都成了行礼如仪的上班族,少了互动,也省了独家。一切都由秘书室发新闻稿,或用LINE发群组。公事公办,不需攀附谈交情,但也缺了冲激的火花。

 

「现在的记者,坦白说,比较没有实力。想(用报导)修理人,也不知道从何下笔,修理不到痛处,人家也不会怕你。这个社会很现实,很多东西都是交换来的,你有实力人家就会尊重你。警察也是。」

 

即时当道,技艺不再

 

伏案桌前,以十五年来与警察朝夕相处的经验,写下精采绝伦的《刑警教父》

所以现在记者比较好当吗?「难。」林庆祥简单吐出一个字。老鸟如他,也同样面临著即时新闻的压力。「现在报社重视即时,比重视一般新闻更甚,很多新闻专业就这样被牺牲掉了。」已经不是先求有再求好,而是有了就好。「你不能否认新闻它是一门技艺。从题目为何产生、怎么写、怎么了解事情的轮廓、怎么表现,都是技艺所在。」但现在这门技艺的原则和工法,为了抢时效、充版面,往往被迫省略。「就像做鞋。一双好的鞋,该怎么缝、该缝几针,要做到才穿得耐久。假如随便缝一缝,只求有个鞋样,当然穿不到几天就坏了。」林庆祥摇摇头,喷出一口烟,不知是替年轻同业叹息,还是替自己。

 

说起乡民最常嘲弄的那句话「少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林庆祥还是摇头。「记者这个行业,入行门槛很低,而且是愈来愈低。但无论时代怎么变,要当个好的记者,永远是那么难。」感觉上这个职业一直被贬低,「但你会发现,社会上有三种人,只要一提起,大家都没好话,可是一出事,又很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朋友,就是民代、警察、记者。为什么?因为这三种人有合法伤害他人的权力。」简单几句,带出记者令人又爱又恨的原罪。林庆祥把手上的菸弹熄,不再多说。再问他,那怎样是好记者?他沉默好半晌。

 

「没有结论。」

作品列表

刑警教父
刑警教父 林慶祥

刑事小队长陈江,纵横黑白两道,长官器重他的江湖威望,容忍他游走法律边缘发大财,就在他快退休的年纪,与黑道大亨陈志雄「博铓角」,私下纵放误杀酒店小姐的小瑞,小瑞消失后被黑道藏镜人收编,成为头号枪击要犯。 大腕刑警与头号杀手被迫正面交锋,两人进无路、退无步,陈江该如何解决这个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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